蒲松龄欣慰的搁下笔,有条不紊的收拾好了笔砚,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应科举了,他认为这是自己发挥最好的一次。
走出科场,老蒲感到心中前所未有的平稳,考生们有次序的离场,到门外的时候反而喧闹了起来,像是围绕这着一个什么人,松龄一向心性好奇,就也凑过去看,听旁边的考生说,那是少年的天才,纳兰家的公子,大家围着他,是他刚做了一首新词,众人争相传阅。
山一程,
水一程,
身向榆关那畔行,
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
雪一更,
聒碎乡心梦不成,
故园无此声。
松龄也看了,端的是好词,他自己平时课余也做些诗词,今日看了纳兰公子的词,方觉自己的词总差了些意境,再回头去找人,想看看那纳兰公子的形容,人多拥挤,却只看到一个侧戴帽子的青年似乎在向他招手,隐约的,英姿勃发,且多有书卷气。
老蒲自觉身份相差悬殊,便没有凑上前去,也不知道纳兰公子招手的是不是自己,仿佛认得自己,便背起包袱转身走了。
那一别,蒲松龄又回到了家乡,过着读书作文的清淡生活,平时做做教书先生。
这一日在私塾里,讲罢文章,顽童们在庭前嬉闹追逐,老蒲任他们胡混,自在堂上打着瞌睡,半梦半醒之间,见一青年妇人,姿容秀丽,眉目间却难掩憔悴之色,那美妇远远的来,虚虚弱弱的,在庭前徘徊着,似乎在寻觅什么,到了庭前一晃就不见了。
松龄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到庭前细看,环顾四周,却哪里有那女子的身影,莫不是自己梦中所见。
看那些顽童在屋檐下嬉闹,却是捉住了一只玉色的燕子,正用丝线绑缚住了它的脚爪,栓在一根木棍上,那玉燕飞跃不起,展翅不得,就只能在顽童们的股掌间盘旋着,见蒲松龄来,便哀鸣着望着他。
松龄怜悯鸟儿,便呵斥了顽童,伸手小心翼翼的解开了玉燕脚爪上的丝线,那鸟儿偏不挣扎,乖巧的停在松龄的手臂上。
老蒲几次放它,它只是不去,老蒲挠了挠头,遂在屋后的檐下钉了块木板,让那鸟儿自去筑巢安居。
松龄平日里也不去管它,任它飞进飞出,那鸟儿也知道感恩,常衔来一些果子和松子,松龄来学馆也常携些黍米与它充饥。
忽忽数年,这一日上,松龄正在看传抄的纳兰词:
辛苦最怜天上月,
一昔如环,
昔昔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
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
燕子依然,
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
春丛认取双栖蝶。
新词雅妙,不觉吟哦出声,那只玉燕也飞到案上侧头看词,看着看着,突然吐血,溅满那张写着新词的宣纸。
松龄大惊,再看那玉燕,身子歪在笔架山上,已经没了气息。
松龄嗟叹半晌,总不知是何缘故,便在屋后堆土将它葬了,想起相伴数年不觉怜惜。
那日傍晚,松龄坐在书馆里提笔写字,忽然一阵清风,面前多了一人,衣饰华贵,面貌清癯,形容中似乎带着无限的哀愁。
松龄看着面善,只是一时想不起此人是谁,再看他侧戴的帽子,莫非是他。
可是纳兰公子?老蒲犹疑着问道。
那男子躬身一揖:留仙兄别来无恙,愚弟此来是特为感谢兄长收留拙荆之德。
说着又是作揖。
老蒲听着纳闷,心虚道:尊夫人……,心里猛然想起日常听闻性德早年丧妻,其时悲痛欲绝,痛苦几不欲生。
心下正自惶惑,却被纳兰性德拉至屋后,那公子朝着玉燕的鸟冢伏身叩拜,一时泪雨如注,口中痛哭道:夫人,你我夫妻一场,何故在你我最恩爱之时离我而去。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纸,上有一词。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更教松龄取来火烛,将那挽词焚了。
悠忽之间,随着火光明灭,一青年妇人从鸟冢之中俏然立起,伸手去扶纳兰,可不正是当年松龄救鸟时梦见那个妇人。
容若夫妻二人感念离别相逢不易,哭做一团。
松龄常与鬼狐相亲,倒也不觉惊惧,只是此刻方才醒悟,莫非此刻纳兰容若也已离去世,一魂不渺,来此处寻找自己的发妻么,也难为他的妻子化作玉燕在此等候多年。
那一日里血溅新词,定是感应到纳兰的辞世,方才毅然决然的又化作倩魂。
二人魂魄又再拜谢松龄,松龄不敢当,辞谢不已。
容若走时,遗下一卷书稿,松龄无事翻看,却都是些贵胄纨绔旧事,也无朝代年纪可考,也无大忠大奸事迹,总是一些性格女子,或情或痴,直觉粉腻油滑,便丢在一边,不意一日里却被一个化缘的过路僧人看到,强夺了去,非说是他的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