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瓦蓝瓦蓝的,像极了一片宁静的大海,海面无波无痕。又像是一个巨大的摇篮,太阳在摇篮里睡得很安静。
整个村子也在沉睡!
风吹来,没有声音。一片枯黄的树叶在树枝上摇摇欲坠,似乎还在与风作最后的抗争。然而,它的负隅顽抗终究抵不过命中注定的凋零。它脱离了树枝,从半空中飘摇而下,缓缓地,不想那么快落到地面。于是,它无声地,落在了奶奶正在包裹的布鞋上,赖皮地不肯离开。它想让地面的接触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或许是地面太冰凉了吧,才会让它如此畏惧!
奶奶年纪大了,眼睛看事物不那么清楚了,还以为掉下来的是条虫子呢,当她正要用剪刀把它赶走时,才发现原来是一片树叶。她抬起头,顺着树叶掉落的方向望去,可是已找不到它本属于哪里了。她看看旁边的苹果树,粗壮魁梧,枝叶繁茂,把太阳挡得严严实实,层层叠叠的绿叶中藏着密密麻麻刚成形的小苹果儿,像一个个小绿球,她眯着眼睛出神的看着。看着看着,小绿球竟慢慢长大了,变黄变红…像一个个红彤彤的小灯笼挂满枝头…这时,树上出现了几个人影,有爸爸,有我,有邻家小孩…我们脸上都挂着跟苹果一样红而灿烂的笑容,我们忙着摘苹果哩…奶奶嘴角上扬,因岁月啄食而沟壑纵横的脸上浮动着幸福的笑容…忽然,树上的人影消失了,只剩苹果树后面高高的晴空。奶奶从幻觉中回过神来,缓缓低下头,脸上的笑容也跟着低头的节奏一点点消失,她把眼睛凑向那片赖在布鞋上的落叶,温柔的端详着它,就像端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眼里落满慈祥的悲伤。
“既然留不住,为啥不安安分分的落到地上去呢?”
“想必你是想提醒我什么吧…”
二
苹果树是二十五年前奶奶亲手种下的,那时还没有我,爸爸也还没有妈妈。奶奶每天给它浇水施肥——农家肥,就像照顾一个孩子一样,看着它一点点长大,从小树苗长成一棵大树,奶奶没少花心思…苹果树第一次结果的那年,奶奶可高兴了,虽然只结了还不到十个苹果,但她兴奋地把苹果分给家里的每一个人,而自己却一个都不舍得吃…以后几年,苹果树结的苹果越来越多了,多得全家人都吃不完,于是,奶奶就把苹果一篮子一篮子的送给亲戚家,也送给村里人,几年下来,村里很多人都吃过奶奶的苹果,他们对奶奶的热情慷慨夸赞连连。奶奶总说:“这苹果虽是长在我家,却也是长在村里的土地上,它属于全村人的。”
那时候村里很穷,没有街道也没有集市,每当家里来客人时,如果是苹果成熟时期,奶奶总会摘几个又大又红的新鲜苹果来招待客人,客人们无不夸赞奶奶的苹果长得好的。每每被客人夸赞时,奶奶总会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微微笑。苹果成了我家秋季唯一的奢侈品。当村里的孩子来讨苹果吃时,奶奶也从不吝啬,总会挑最大的给他们,奶奶喜欢看着他们吃,一口一口,清脆的咀嚼声穿过孩子们的腮帮敲动奶奶的耳膜,奶奶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阳光下奶奶的头发白得耀眼,一根一根清晰可数;阳光下奶奶的笑容天真烂漫,像被阳光拽住!
三
记得小时候,奶奶总喜欢在苹果树下做布鞋。春天夏天,苹果树像把撑开的大伞给奶奶遮挡太阳;秋天冬天,苹果树像个忠实的仆人给奶奶安静的陪伴。奶奶和苹果树,就像两个相识多年的知己,它们的默契,不需要任何言语;它们对彼此的爱,不需要任何回报…
初秋天气多风雨。一刮风一下雨,还没成熟的苹果儿就会掉落满地,奶奶看着满地的“心肝儿”,心里像扎了一千把毒镖般疼。奶奶拿起扫帚冲进雨中,雨滴打在奶奶蓝色的帽檐上,“滴嗒嘀嗒”。她不停地收拾着满地狼藉的“尸体”,不想让它们再经受雨水的冲打了。她的腰弯得深深的,眼里的泪也深深的。风吹斜了雨,世界模糊一片…
好不容易秋天终于要结束了,经历风雨的捶打存活下来的苹果总是又大又红,悬在枝头馋得人口水直流。这就到一年一度的“摘果日”了。奶奶不许我们用竹竿子打苹果,她说会打坏苹果的,她那么爱她的“心肝儿”,怎么会舍得它被打呢?所以我们一直都是用梯子爬上去用手一个一个摘的。奶奶每次都会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踩断树枝,一枝一叶都是她的心头肉啊,我们每次爬都“担惊受怕”的,生怕一不小心踩疼奶奶的树宝儿。每年我们都会花大半天摘苹果,当我们把一篮一篮熟透了的苹果摆在她面前时,她总会高兴得像个孩子,就像看到她的“儿子”又给她生了这么多可爱的“孙子”一样。她温柔的抚摸着它们,像三月的春风拂过芦苇。手背上的褶皱在阳光下暴露无遗,和通红光滑的苹果放在一块竟乍得眼生疼。想到它们不久后就要被送人了,奶奶脸上的笑容添了几分哀伤,她用力眨了眨眼睛,便又开始挑了…
奶奶的幸福很简单:苹果树在,我们在。
四
小学五年级那年,家里要修房子,爸爸说苹果树占地面积太大了,要把它砍掉。天哪,爸爸在做什么?他是要砍掉这么多年来奶奶视如家珍的苹果树啊,奶奶是决不会同意的,他应该知道,当这个建议在他腹中还未成形时就是一个错误的存在。奶奶于是说,就算不修房子了,就算房子倒塌了,也不能砍掉苹果树,除非她不在了。那天,他们争吵得很激烈;那天,奶奶搬了凳子坐到苹果树下,誓死保卫苹果树。爸爸看奶奶这样,又可气又可爱,无奈地夺门而去,终究还是妥协了…老人固执起来,真的像极了一个孩子!
傍晚起风了,风吹来,苹果树叶随风而落。奶奶静静地坐在树下,霞光从她的脸上,肩上,背上一点点消失…她还在生气,没有表情,脸如死海般沉寂,她的头发变得凌乱,眼神里的执拗却坚如磐石。
那一年,奶奶保住了她的苹果树。
那一年,我家盖了新房子。
五
突然,奶奶手中的剪刀顺着手指滑落到地上发出很清脆的响声,可奶奶似乎没有听见,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回忆无声胜有声,却只有自己听得见。忽然间,奶奶眼里的慈祥不见了,只有汪洋的悲伤,悲伤化作涓涓浊泪,滴在那片落叶上,也浸湿了手里的布鞋。
四年前,家里还很热闹。苹果树下,奶奶在缝鞋子,我和妹妹在旁边写作业,爸爸妈妈做完活汗涔涔地坐在凳子上扇着扇子,看着墙外的竹子随风摇曳。苹果成熟的时候,我和妹妹爬到树上,坐在树干上啃苹果,奶奶在树下着急地围着苹果树转来转去,唠叨着让我们下来,怕我们摔着。我和妹妹就摘了一个大大的苹果给她,“奶奶没有牙齿咯,啃不动咯。”奶奶说着便张开嘴巴,那两排如零星堆着几堆草垛的田埂上没有杂草,坑洼不平。我和妹妹笑得更欢了:“奶奶没有牙齿,啃不动,哈哈哈”,我们知道奶奶不会在意的,因为她是那样的爱我们。
苹果成熟时候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全家人都会聚在树下摘苹果,挑最漂亮的装篮子里送人。村里的小孩也都跑到我家来了,一人一个没洗就啃了起来。院子里满满的都是大大的笑容,奶奶无疑是最开心的那一个,她多么喜欢这样的时刻啊!可是时钟是不会停止行走的,时间也不会定格在某一时刻“单曲循环”,即使是为了奶奶这样一个善良的老人。我们如一艘行驶在未知海域的帆船,完全不知道明天会驶向哪里。
后来,爸爸妈妈为了赚钱供我和妹妹上学,不得不离乡背井外出打工,这一去就是好多年。再后来,我和妹妹都考上了大学,各自到了新的城市开始城里人的生活。离家越来越远,回家也越来越少了。苹果树下便变得安静了,安静得可以听见树叶飘落的声音,安静得就连炎热的夏天也会冷的彻骨。
奶奶依然在苹果树下做鞋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眼睛越来越模糊,有时穿针都得穿半天,手也越来越使不上劲,纳的鞋底明显比不上几年前的实了。头上的白发已全然取代了黑发,坐拥江水,在阳光下耀武扬威。墙外早已没有了随风摇曳的竹子,空气里除了一个老人的喘息似乎不再有什么了。
矮小的房子,偌大的院子,高大的苹果树,年迈的老人,一个家,一个人的家?
六
奶奶此时已涕泗横流,她再次抬头,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苹果儿,眼神里再也表现不出欣喜,却生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残忍的念头:让它们在风雨中都掉落吧!天哪,奶奶这是怎么了?那可是她的“心肝儿”呀,她怎么舍得?她怎么可以?可是她此刻无比清醒,比起苹果成熟时无人采摘的落寞,她宁愿它们不曾长大,即使心痛,却会仁慈一点,至少对她而言,是的!
这么多年来,苹果树一直陪伴着她,春夏秋冬,不离不弃!或许它也会像人一样生老病死,归于尘土,但在它生命终结之前,它却始终不会离开…奶奶有一个自私的想法:如果有一天她要离开了,她将把苹果树也一并帶走。她不想让苹果树孤零零的留在世上独自承受离别之苦,她不想让自己的故事在一棵树上重演…因为她知道,树也有感情,也会痛…
七
风吹来,依然没有声音。却把布鞋上的落叶强行帶走了,奶奶立马伸手接住了它,想如它所愿“让地面的接触来得再晚一点”,也为了让自己在回忆中多待会儿。因为那里,我们都在;因为那里,我们穿着她做的布鞋。
院子上空悬着电线,两只鸟儿蹲在电线上,映衬着一碧如洗的蓝天,好像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其实奶奶本可以离开这里去过城里人的生活的,那里有叔叔,有她的小孙女。叔叔在城里工作,也盖了房子,打算接她进城一起住,让她享享福。可奶奶说在农村里生活了一辈子了,这里是她的根,这里有她最珍贵的回忆,她离不开,也不能离开。她属于这里,连肉体也属于这块土地……她的固执让叔叔觉得心疼,却无力再勉强。
其实我们都知道,她是在等啊,在等我们一家人团聚,用时间,用生命,用一双日渐模糊的眼睛,用一片简单厚重的深情。即使机会渺茫,但她会一直等下去,她相信,终会有那么一天,我们都坐在苹果树下,聊起过去,畅谈未来。那时的她便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她爱的人都在!
奶奶一直没有砍掉苹果树,或许是为了她那无处安放的回忆,也或许是觉得这能牵住什么吧。
“孩子大了,总是要往大城市里走的,大城市多好啊!”
“他们总会回来的。”
“他们会在苹果成熟时候回来的。”
“又大又红的苹果…”
“又大又甜的笑脸…”
八
奶奶用手擦了擦眼睛,可泪水深深的嵌在了她因苍老而挤满皱纹的脸上,阳光下晶莹剔透。她站起来,捧着那片落叶,蹒跚地挪到了门口的花坛边,小心翼翼地将落叶埋在了花坛的泥土里…
“睡吧,落叶总是要归根的,习惯了泥土的黑暗你就不会再害怕了。”
奶奶没有停留,转身缓缓地回到苹果树下,拿起那只尚未完成的布鞋,紧紧地埋在胸口。那鞋脚身纤细,奶奶叠了好几层步...
一层一层,一针一线,密密缝…
“不知道孩子现在还会不会喜欢我做的布鞋…”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霞光中,整个村子换了金色的外衣。外出干活的人们也纷纷往家里走。奶奶把脸转向门口,两扇木门相对敞着,这一眼,便把秋水忘穿,结成了冰...
夜幕悄然而落,吞噬了整个村子。风吹来,苹果树叶哗哗作响…奶奶感觉有东西从她眼前滑落,双手一用力,胸口的布鞋埋得更深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