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就要到了，说实话对于我这样的农村走出来的孩子，给妈妈过节就只是电话一头的一声问候，很愧疚，而妈妈的回应总是“什么节不节的，我都根本不知道有这样的节日”，连着好几年给她打电话她总是这样回应，其实我也真的不太记得这个节日，要不是媒体大肆宣传。

但是今年很不一样，特别想讲跟妈妈的故事，想跟妈妈说“妈妈辛苦了，妈妈谢谢你，妈妈我爱你”

我的妈妈出生在四川一个很深很深的大山里，待到二十岁左右，她就从山脚嫁给了我住在山腰的爸爸。妈妈和爸爸一样，早早地没了母亲，没有依祜，早早地投入农事生产生活中，我想他们都是内心无比孤独的吧。在上个世界八十年代的深山老林里，没有像样的通往外界的路，要想到县城真的是翻山越岭走许多许多的路，山里的茂林修竹，山珍野味一律没有办法变成金钱，所以拮据是生活的主旋律，饭都不能够吃饱。还记得我小时候，山里的家家户户都要开荒种地，砍树烧火地种玉米，吃饭虽然能吃饱，但也是大米搭着玉米一起做。到后来，开始烧木炭，在很高很大的山林里砍树烧炭，然后再背回山腰的家，再半夜两三点起床背山一百多二百斤木炭走7、8个小时的路到集市上去卖，卖完赶紧回家，到家又就晚上9、10点了……记得跟前夫说起父母这段经历的时候，他马上想到了白居易的《卖炭翁》：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真的是深山里爸爸妈妈的写照

所以我们家乃至我们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是穷到不敢乱花一分钱的，贫穷是主题曲。奇怪的是，我们那个村子却有很多喜欢读书的人，民风淳朴，思想观念特别传统，我从小不敢说一句脏话，不敢顶嘴，家里一年难得的有点好吃的东西必是要太太先吃，妈妈总说“你们的人生还长呢，要吃好吃的有的是机会，太太年纪却大了”。他们全力支持我读书，无论多苦多难，初中高中每周一次凌晨五点多起床走黑漆漆的山路去到乡上坐班车，爸爸妈妈总是轮流打着火把相送……然而传统却不意味着妈妈会爱，爸爸和妈妈其实都不懂怎样给出去爱，那么沉重的生活他们没有时间去考虑怎样爱，或者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怎样去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又或者他们从小失去母亲的关照根本没有看过别人是怎样給爱到孩子身上的……从小到大，他们没有好好陪伴过我们姐弟，我还记得很想跟妈妈一起去外爷家，但是她拒绝，觉得带上我很是拖累，没有她自己的时间；我也记得被她冤枉后不敢当面辩护便跑到很远田野里骂骂她消消气再回家；记得有一次下大雨河里涨水，别人都有父母接，而我却没有，很伤心地跟她哭诉，最后反而得到一个“不懂事”的标签；记得小学六年级住校时，拿着别人的热水壶去打水，水壶却无缘无故的破碎，当时绝望到无以复加，不知道怎样去赔人家，更知道这件事情绝不能让父母知道……

后来我读大学，然后远嫁他乡，跟父母都是离多聚少，相互牵挂，但是也从来没想过怎样去爱对方，才是真正地爱到对方了。

去年发生的事情却使我们母女心贴近了。

去年我离婚了，离婚后我也那么不舍那段感情，不舍得前夫，直到前夫跟我说他有女朋友了，他有新生活了，不要再来往了，第一次发现我那么伤心，然后把远在四川的妈妈叫过来，希望能够得到妈妈的抚慰。但是，没有，跟妈妈的模式已经形成了，就是不敢顶嘴，不敢畅所欲言，不敢告诉她我有多心伤，怕她告诉爸爸，然后换来一地嘲讽，更不用说这么多年来我对他们的怨怼，没有被疼到爱到的敢怒不敢言……所以妈妈在这里，也仅仅是人在这里而已。幸好过了半个月去参加了台湾周志建老师的叙事工作坊，在为期两天的工作坊里，我听着老师说故事，听着同学们说故事，我也哭着说故事，然后被回应被温暖。

回到家后我忽然有勇气想跟妈妈说一说这些年来我自己在外漂泊心里承受的压力，想跟她说一说我内心的匮乏，告诉她我的无力，妈妈沉默，也掉眼泪，她心疼我。然后我就想干脆把这些年对他们的怨怼也说出来好了，她如果像从前一样又认为我不懂事不理解他们，那我至少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于是我开始跟她说小时候的故事，没有被爱到的故事，没有被回应的故事，然后我说“你记不记得，我高考完了之后，有一天去拿录取通知书，在县城里住了一晚旅馆，花了三十块钱，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特别懂事，特别不敢花钱，即使是真正该花的钱我都要思前想后，那天我拿完通知书，回家的班车已经没有了，我怕花钱所以决定去网吧里过一夜，网吧里过一夜花十块钱，但是当我在网吧里待到到十二点多的时候，我真的感觉不舒服了，又很无聊，我很想去找个旅馆住下，睡一觉。于是我走出网吧，去找一个便宜的旅馆，走呀走的，在漆黑的午夜，我独自一个人，走到一桥边上，我不敢走了：万一桥上有小混混怎么办？万一被抢劫怎么办？万一被强奸怎么办？万一……越想越害怕，就在桥头的旅馆住下吧，问了老板，说三十块钱一晚上，我真的好犹豫，这三十块钱花的我心在淌血一样，但是我想爸爸妈妈肯定也会理解我吧，狠狠心住下了。可是第二天回来，我告诉你们我花三十块钱住了旅馆，你们没有问我为什么，直接披头盖脸责骂我花钱太多，当时你们可想过我的心情？花那三十块钱我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我有多自责！你们批评了我，我不但没有觉得你们不对，反而更加自责！到现在我都能清楚地记得那个旅馆的名字，那三十块钱。虽然我懂你们的苦，知道你们很难，可是这些年这件事历历在目，发生在昨天一样！你们根本没有考虑过我的安全问题，在你们眼里钱比我重要！”我边说边哭，为我的年少懂事心疼，也为受了这么多年受的苦的我心疼。也好忐忑，不知道妈妈会怎样回应，也怕伤她的心。过了一会儿，妈妈说“我真的不记得这件事情了，但是经你这么一说，我想这事肯定是有的，那个时候我们除了钱什么也不考虑，你说我们心疼钱不舍得花钱那是真的，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可是，你也不要怪我们，我们读书少考虑事情不周全，没有想到你的安全问题。”

我泪如雨下，周志建老师说“儿女终其一生，都在等父母那声迟来的对不起”，是真的，等到妈妈说完对不起，我把我的故事都毫无保留地讲给她听，说爸爸怎样物化地对待我，我怎样努力地做个乖女儿，做个孝顺女儿，在婚姻里怎样牵扯纠缠，一面想着父母又一面想着丈夫，我有多么不容易……妈妈都静静地听，静静地听。

快过年了，是第一年离婚后的年，家里所有人坚持无论如何也要回四川过年，不要让我有飘零孤独之感，妈妈先走回家准备过年的东西，我干完工作后回到四川，一切都已准备好，今年爸爸没有再说我没有为家里做到贡献的话，跟妈妈聊天也很随意，我知道那是源于妈妈的理解，妈妈说“你已经很棒了，你自己走了那么远的路”，没有比较，再没有说“你看谁家谁谁谁，开着宝马回来了，谁谁谁谁开了公司，谁谁谁接父母享福去啦”……

前两天妈妈生日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没有买生日礼物，给她一点钱让她自己买，她说不用，你现在那么难，留着自己用。我说“儿女本事小，让父母操心了”，妈妈说“你很棒了，你懂那么多，你那么会说，那么会思考，那么认真地生活……”

我眼泪掉下来了，妈妈看到我，看到我作为人的美好，看到我的努力和品质，而不是没房没车没本事的物化的我了……

妈妈，好了不起，一股脑儿接受了女儿的抱怨，因着不想让女儿痛苦，那么快地转变成长，看到人的闪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