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慈怀故事会（cihuaigs)
奶95岁高龄，她经常一人嘀咕，“我都活成老妖精了，以后见着老头子他还认得我吗？”
谁的人生不曾花容月貌，早早脱离凡尘的亲人，离开时也许她们正当年，美貌如花，面容姣好，体态轻盈的美娇娘，正扶着杨柳随风摆着细腰，桃花眼直勾勾的盯着大路，等心爱人回来。
还好，爷过世时85岁，胰腺癌，熬三年，家人都瞒着奶爷的病情，奶半夜用黑塑料袋密封好酱菜坛子，说里面是祖传的酱菜，你爸最爱吃这个，需要些年份才够味，等老头子想吃再打开。
时候没到，人却走了，一走就是很多年，酱菜坛子从没打开过。
奶说，老头子真狠心，也不叫上我。
爷走那三天，家里大办，奶笑呵呵的，跟她70来岁的外甥，外甥女说，你舅就喜欢听戏，就喜欢人多热闹，就喜欢吃大锅菜猪肉炖粉条，就喜欢我给他掏耳朵，就喜欢我喊他老头子。
奶要到外面听戏，家人都拦着，奶不依，自个从高炕上刺溜下来，掀开门帘，拎个小马扎就出去，挤到最里面，双腿并拢，双手插在袖子里，摇头晃脑的跟着哼哼，过会嘀咕一声，“哪里的戏班子，是不是周头村齐家班？，唱的真好。”
“豆子，拿那个什么盒子给我录下来，今天这哭腔真好听。”我忙不迭的答应。
爷的病越来约重，只能靠药抗着，抗不住，死扛，爷和奶睡小屋，他们不让孩子陪，可我们从来没听见爷喊疼的声音，我妈总说，你爷特别的可人意，知道心疼人，实在疼的受不来了，就咬被子，咬毛巾，咬整卷的卫生纸，还咬厚厚的书，咬半截木棍，我们没见过，奶都陪着，奶知道爷得了脏病，就是没法治好的病。
病是没办法，但日子还得过。
奶熬小米粥，小火焖煮，每次熬的不稠不稀，上面飘着一层黄黄的薄皮，奶递一小碗给爷，爷的假牙很白，齐整的，他吸溜一下，米粥表层就打一个小浪，再吸溜一下，再打一个小浪，一点点的掏浪底，奶看爷吃了两小口，立马把小碗拿过来，小勺再满上，“瞧，老头子，这是第二碗了，你真能吃，有的吃就有的活。”
爷半个小时后，跟奶并排坐在小马扎上靠在温暖的北墙根晒太阳，两三米粒沾在嘴边，奶伸袖子给擦擦，两人双手再各自插在棉袖子里，眯缝眼，不说话。
奶后来说，多冷的冬天我都不怕，我只要能听见你爷的鼾声，就觉得有个人在那，这间房子就不冷清。
年轻时候，天天吵，因为工分少，因为活没干完，因为孩子多吃不跑，奶说，其实你还有一个姑姑，生下来没多久就没了，我问怎么没的，奶说，赶工家里没人管，夏天热，老家有个习惯，沙子过筛，把细沙洗干净，晾干，再铁锅上热炒，再过筛，再晒干，缝个半大的棉布袋子把沙子倒进里面，孩子光着屁股塞进去，上半身露在外面穿个小肚兜，这样孩子拉了尿了都在沙子里，孩子不脏还凉快。
孩子好像有四五个月，醒了在床上动弹，卡在床边头朝下悬着，沙袋沉下不去，活活给吊死了。
奶说我回家就让你爷给埋了，埋哪我也不知道，那是我第二个孩子，奶水特足，孩子一没，一晚上就给憋回去了。
我说，奶你不难过吗？难过又怎么样？没了终究是没了，只能怪这个孩子没福气，命数短，跟我们的缘分浅，奶不动声色的说。
六十年后，奶最亲的大伯，胃癌走了，当时奶住在二叔家，也许真的母子连心，大伯咽气时，奶正喝粥，她说好像听见老大在叫娘，叫了三声，二叔和二婶还以为奶老糊涂了，一会儿噩耗传来，大家避着奶，奶那一天非要去看看老大，我们撒了无数的谎不让她去，她一直坚持，从没见过老人那么生气，气的晚饭都没吃，说心口疼。
不让她见儿子最后一面，是不是太残忍；让她去见儿子最后一面，是不是更残忍？
大伯走后两个月，才告诉奶，奶没哭，还不停的劝大伯母放宽心，他病了我们看也给看了，吃也跟吃了，他没能抗过去，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他不争气。
只有一回，她哭了。
奶前年，腿疼的不行，不能打弯，医生说左腿膝盖骨处有个小脆骨，需要取出来，手术前，要脱光衣服，奶死活不脱背带小褂和肥大内裤，不管医生怎么说都不行，再说我不动手术了，谁劝也不行，最后没办法依了她。
进手术室奶还笑呵呵，出来，奶哭了，奶说：“我要是以后不能走路，这不是给孩子们添麻烦吗？我怎么成个老废物了！”
那一刻，我握着奶瘦骨伶仃的手，流着泪说，“奶，你真可爱，一哭就跟小孩似的。”
“真的吗？那我不哭了，省得你们笑话我！”嘿嘿一笑，嘴巴里露个大洞。
这几年，奶从不让我们跟她一起照相，说老了，这样不好。
奶最不喜欢吃面条，最喜欢吃肉，嚼不动，但是在嘴里砸吧砸吧也挺美。
奶眼睛不好，耳朵很背，必须大声说话她才能听见，有时妈当着奶面说奶以前只知道疼老大，奶还嘿嘿笑，接话说，“不要煮面条，没嚼头。”
我们给奶下了通牒，家里的百岁岁宴，奶你想吃什么尽管提，不提不给吃肉。
老家拆房子，收拾出很多照片，却唯独没有爷和奶年轻时的，我问奶照片你藏哪了？奶说，以前穷哪有钱照相，你爷经常出门大半年，也没想过谁给谁去照个相，念想不都在心里吗？
奶最疼的孙子学开车，不小心把奶的酱菜坛子给撞烂了，里面什么也没有。
大伯走后，奶一次都没有说过，老大，老大这次词从她嘴里消失了。
我以往过世的姑姑，也是一次谈笑聊天中，奶打趣我不好好看孩子，专门提醒我的。
奶现在身高1.5米，眼睛微睁，脑后梳个小揪揪，带金耳环，金戒指，对襟蓝袄，肥大的黑裤子，脚上一双老年收口的黑鞋，她经常自己洗毛巾，内衣，袜子，最喜欢替我们看孩子，替我们收拾垃圾，最不喜欢让她去睡觉，说以后有的睡。
奶，你这一生真苦，奶说，苦吗？我从来不这样认为，你爷年轻时很帅，很好的一个男人。
奶一笑，真美。
人的一生有两种美丽，一种美丽是真正年轻时容颜最动人的时光，一种美丽是面对坎坷时微微一笑的从容，我们在美丽中忘记美丽甚至无故的消耗掉美丽，让最应该珍惜的时光里满是埋怨、牢骚、指责和谩骂，等我们慢慢老了，才明白，我最能记得的不是离别时的哭泣，而是缘已尽，我终究要送你，送你时我会笑，因为只有微笑才是世间最美丽的容颜。
谁的人生不曾花容月貌，心中有爱的人，才会鲜花不败，美艳不老。
只要微笑，你就是别人眼里最美的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