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也没见过她的书店,那“是一间活脱从狄更斯书里头蹦出来的可爱铺子,如果让你见到了,不爱死了才怪。店门口陈列了几架书,开门进去前,我先站在外头假装随意翻阅几本书,好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若无其事地逛书店。一走进店内,喧嚣全被关在门外。一阵古书的陈旧气味扑鼻而来。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是一种混杂着霉味儿、长年积尘的气息,加上墙壁、地板散发的木头香……店内左手边有张书桌,坐着一位年约五十、长着一只贺加斯式鼻子的男士……
极目所见全是书架——高耸直抵到天花板的深色的古老书架,橡木架面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虽已褪色仍放光芒。接着是摆放画片的专区——应该说:一张叠放着许多画片的大桌台。上头有克鲁克香克、拉克姆矠、斯派和许许多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英国插画家的美丽画作;另一边还放着几叠迷人的古旧画刊。”
说实话,海莲·汉芙小姐也没见过这个书店(即使后来见到了,也不是描写的样子了),而且这个书店也的确不是海莲·汉芙小姐的,她只是这个书店的顾客,二十年间一直在这家书店购书,并通过书信结交了书店的德尔先生及其他雇员。这家书店名叫“马克斯与科恩书店”,位于英国伦敦中西二区查令十字街84号。
我不知道把《查令十字街84号》称为故事,还是海莲·汉芙小姐的一段经历,想必后者更为合适吧。海莲小姐自称“是一名对书本有着‘古老’胃口的穷作家”,但在纽约遍寻不到自己想要的古书,机缘巧合下,看到《星期六文学评论》上“马克斯与科恩书店”刊登的出售“专营绝版书”的广告,大概是对书的渴求促使海莲小姐给这家书店写了第一封求书信,时间是1949年10月5号。由此,一段温暖了时光的书信之旅开启了!这家书店有位德尔先生,这位先生不遗余力的服务也的确没有辜负海莲的渴望,所求古书不断地寄到海莲手中。但古道热肠的海莲小姐就是这样,听说当时的英国配给困难,毫不犹豫地从自己紧巴巴的口袋里挤出钱来给书店的人们寄去了六磅重的火腿,之后的日子,德尔先生的妻女收到了她寄去的丝袜——在当时的英国是限购的,店里的员工也会源源不断地收到各种美式食品。书店的所有人对海莲小姐充满了感激,德尔先生及店员们也数次邀请这位未曾谋面的、一直通过书信往来的“女顾客”来英国游玩,但这位对伦敦有着无限迷恋的小姐却由于无川资而一直无法成行。1969年1月,海莲收到书店寄来的信,信中说,德尔先生于已于12月去世,那个世界上唯一了解她的人去了。他们始终未曾谋面,只有二十几年的情谊连接着大西洋两岸。
在这段书信之旅中,最于我心有戚戚的还是可爱的海莲小姐。海莲小姐年逾三十,却不失率真。她的信总会给人一种动如脱兔的感觉,她写给德尔先生的信是这样的:
纽约市
东九十五大街14号
1950年3月25日
弗兰克•德尔!你在干吗?我啥也没收到!你该不是在打混吧?
利•亨特呢?《牛津英语诗选》呢?《通俗拉丁文圣经》和书呆子约翰•亨利的书呢?我好整以暇,等着这些书来陪我过大斋节,结果你连个影儿也没寄来!
你害我只好枯坐在家里,把密密麻麻的注记写在图书馆的书上。哪天要是让他们发现了,包准吊销我的借书证。
我已经叫复活节兔子给你捎个“蛋”,希望它到达时不会看到你已经慵懒而死了!
春意渐浓,我想读点儿情诗。别给我寄济慈或雪莱!我要那种款款深情而不是口沫横飞的6。怀亚特还是琼森或谁的,该寄什么给我,你自己动点儿脑筋!最好是小小一本,可以让我轻松塞进口袋里,带到中央公园去读。
行啦!别老坐着,快去把它找出来!真搞不懂你们是怎么做生意的!
相信看到信的德尔先生——这个严谨又不失幽默、谦虚又饱含学识的英国绅士——读到信后,嘴角也会上扬,心里有一丝宠爱,会感到某种心有灵犀,又会有些迫不及待:“对啊,我要赶快为海莲小姐寻书,噢,真不知道可爱的海莲小姐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德尔先生会捧着信,出神地看着书店里某位可爱的小姐,希望那就是海莲,但终于那位小姐离开,也没有过来跟他打一声招呼。德尔先生,还是一笑,这次笑得却是有些遗憾。
读着这些书信,总会让人的脑海里浮现出各种情景。
德尔先生为这位“古书控”小姐也是踏破铁鞋,他在信中说:“实际上,我刚离开伦敦到乡间跑了一大圈,到处拜访私人宅第,搜寻待售的藏书,努力补充店里捉襟见肘的库存。我太太已经开始把我当成房客来招呼了——我总是只回家睡觉,一吃完早餐又不见人影。不过,当我带着您送的肉(鸡蛋、火腿就更不用说了)回到家里,她就会觉得我毕竟也非一无是处。当然,所有的不开心也就随之烟消云散。说实在的,我们已经太久没能见到一块完整的肉了。”这位严谨的书商在同海莲小姐的通信中似乎也幽默了。这真是非常奇妙的感觉,虽然相隔千里,二人仍然可以感染彼此;虽然这些书信离我们已有半个世纪之多,看到此处,也是忍俊不禁,我大概可以料想到海莲小姐对古书痴迷的原因了。
确切地说,海莲小姐对古书是一种偏执,她正色告诉德尔,她绝不买一本没读过的书,那不是跟买衣服没试穿过一样冒失吗?在信中,海莲小姐对她收到的书都做了非常风趣的评价。话又说,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海莲小姐的信确乎如此。
比如,收到好书,她会赞不绝口,她说:“斯蒂文森的书真是漂亮!把它放进我用水果箱权充的书架里,实在太委屈它。我捧着它,深怕污损它那细致的皮装封面和米黄色的厚实内页。看惯了那些用惨白纸张和硬纸板大量印制的美国书,我简直不晓得一本书竟也能这么迷人,光抚摸着就教人打心里头舒服。”有时,还会带着些许窃喜和嘲弄:“噢!真感谢你寄来的《五人传》。实在难以置信,这本一八四〇年出版的书,经过了一百多年。竟然还能保持这么完好的书况!质地柔细、依旧带着毛边的书页尤其可人。我真为前任书主(扉页上有“威廉.T.戈登”的签名)感到悲哀,真是子孙不肖哟!竟把这么宝贵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卖给你们。哼!我真想趁它们被称斤论两前,拎着鞋溜进他们的书房,先下手搜刮一番!”当然,如若谁糟蹋了海莲的心仪的古书,她也会毫不客气地说:“好心替我转告英国圣公会诸公,他们平白糟蹋了有史以来最优美的文字。是哪个家伙出馊主意把通俗拉丁文圣经整成这副德性?他们准会把他来活活烧死,不信记住我说的话。”
有时候,读一些时光深处的书,同一些处在遥远时光里的人对话,又何尝不是一种灵魂的交流呢?那种感觉大抵就如海莲所说:“你们另外写了一张卡片,而不直接题签在扉页上,我真希望你们不要这样过分拘谨。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一定是你们的‘书商本性’作祟使然吧,你们担心一旦写了字在书上,将会折损了它的价值。差矣,你们如果真能这么做,不仅对我而言,对未来的书主,都增添了无可估算的价值。我喜欢扉页上有题签、页边写满注记的旧书;我爱极了那种与心有灵犀的前人冥冥共读,时而戚戚于胸、时而被耳提面命的感觉。”她直抒胸臆,毫不吝啬地表达对古书的痴迷。
世间自古有书痴,海莲小姐却痴迷出一段情谊,痴迷出一段时光,痴迷出一段灵魂的对话。
而那个书店,二十年间里一直为海莲提供精神食粮的书店,那个让海莲的生命绽放异彩的书店,那个让海莲魂牵梦绕却一直无法到达的书店,永远在海莲小姐向往的伦敦,永远在查令十字街84号,那也许是她一生的魂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