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前方是蓉塘桥,过了桥从喧闹鼎沸的市区走,十分钟能到家。如果顺着蓉塘河走偏静的河滨路,比市区绕远了。加清迅速想好了晚饭:橱柜有面条,冰箱里还有一把菠菜,几个鸡蛋——好,洁白的瓷碗,清澈的汤,雪白的面条,青翠的菠菜,金黄的煎蛋。今天是周小冬接孩子放学,晚点回去没关系,晚饭一刻钟就准备好了。加清拐进了河滨路。
这是一条笔直的望不见尽头的林荫道,夹道清一色的樟树隔着道路在半空握手,然后,你在我耳畔窃窃私语、我探身向你似的枝叶相互交错,在道路上空营造了一条蔓延无尽的绿色拱廊。路西侧的蓉塘河微波荡漾,一只白鹭站在水蓼间凝视河面,惊醒了般突然展开双翼溯着河流飞翔。它洁白、优雅的身影,如一段舒缓的竖琴独奏,越过阔大的绿林,映衬着碧蓝的天空,渐行渐远渐轻缓,最终消隐于天际那一片云彩。路东侧是一片年深日久的房舍,紧闭的院门向着林荫道,与院墙上雨水成年累月冲刷的痕迹静默相望。这片房舍中间唯一的树,那株高大的泡桐树,有些忧郁地立在市井中,越过一片片屋瓦向着高空努力伸展自己的枝丫,凄凉又孤傲地把自己的身影交付于蓝色的天幕。
车轮缓缓碾压路面。车子只要保持行驶,哪怕是极慢的速度也不会摔倒。加清毫不费力地保持这样极慢的车速。
她抬头看樟树的绿色拱顶。不久,这些相识相依的绿叶将各分东西。风轻吹,它们做飘零前的握手告别,碧绿的生命底色上点染了绚烂的凋零:玫红衬着浅绿;翠绿上桃红、鹅黄相映;绿底渲染明黄、朱红;葱绿间泼了一片绛红;草绿点染了深黄、大红……它们在春风里随意飘洒,向相遇相识相知的对方做斑斓的挥手告别。它们还不曾理会到即将到来的悲伤。风轻吹,它们再也没有重逢的机会。然后,泡桐树淡紫色的花朵在春风里绽放,它温暖、忧郁的香气四散弥漫,在春风里孤独地游荡。然后,它的花朵凋零了,越过重重的屋瓦在光影里飘散,哪里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它终究逃不脱,委身市井、泥尘。而它心不甘,宁愿被风雨侵蚀,化作一缕清香,随风消散。接着,梅雨季节到来。院墙上的雨痕,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长满青苔,大门依旧圈守着沉闷无尽的生活。细雨汇聚成的小水滴敲打在哪里的铁皮上,迟缓、沉闷的“咚咚”声,伴着雨季的沉沉睡意。蓉塘河依旧缓缓流淌,从漫长的岁月流过,流经无望,流向漫长无望……
电话铃声响了:竖琴如春雨从古寺的屋檐滴下,箫音为宏伟的宫殿笼罩残阳,提琴送清风拂过宽阔的水面……这高贵清丽的哀婉和恢弘的沧桑,哀悼着那座永远失去了的如梦如幻的园林。
加清不接电话,任音乐在身边流淌、倾泻、汹涌,她心底有个地方也许隐藏着悲伤,自己也捉摸不透,她只有快意地沉浸在乐声中,让无尽的怅惘应和着悲伤。风拂过脸庞,吹乱发丝,绕过周身,加清张开手徒然地挽留,感到风从指尖流走,好像有什么无比渴望又无法拥有的东西,就这样一次次地迎面而来,一次次地接近,一次次地擦身而过。
铃声停了,过了几秒又响起来。也许是谁有急事?加清把车停靠在路边,从包里摸出手机。
“你到时代超市,新新买了好多东西,我拿不动。”周小冬的电话。
“时代还是新时代?”离小区最近的是时代超市,不久对面开了家新时代超市,加清总觉得哪天附近会冒出来个超时代超市。
“时代——”手术后,周小冬有时是惯常的淡漠语气,有时突然就变成这种有气无力的不耐烦。
“好的。来了!来了!”加清歉意地回答,责怪自己刚才没及时接电话。
周小冬兀立在超市门口,大宝新新和二宝小莫站立在他两侧,地上是两只装得满满的、最大号的购物袋。
加清一手牵着小莫,一手拎着一个购物袋,还有一个购物袋新新执意要拎。周小冬垂着空空的手,在后面慢慢地走。
看到小区大门了,周小冬说忘了给小莫的遥控汽车买电池,转身向小卖部走去。
新新气喘吁吁,只顾走一段路把购物袋倒腾到左手,走一段路再把购物袋倒腾到右手,快到小区门口时回头:“咦,爸爸呢?”
加清也装作意外,左右顾盼:“哎,爸爸哪儿去了?”
新新向着走过的道路张望:“爸爸怎么不见了?”
加清眨眨眼,疑惑地反问:“是不是走丢了?”
“不会吧,你们大人也会走丢?”
加清觉得新新傻乎乎的样儿真可爱,故作担忧状:“新新,有个事情我一直想跟你谈谈,嗯……”
“怎么了?”新新不安。
“你爸爸虽然是肺部问题动了手术,但我觉得他脑子也有问题。你看,他走着走着竟然丢了,可能不记得家在哪里了。”
“真的吗?”
“很可能。他的病有些怪,我觉得肺部毛病是表象,根源应该在脑子上。”
“啊?那咱们赶紧回头找啊!”新新急了。
“找什么呀,丢就丢了呗!”
新新愤怒。
“扑哧!”加清忍不住笑起来,“哈哈!你爸爸去买电池了。”
“哼,你又骗人!”新新醒悟过来,有些生气。
“开玩笑嘛,走吧,走吧!”加清搂着新新的肩膀。
新新撅着嘴,脚底如生了根纹丝不动,她要等爸爸。
“嗳,我也觉得这头发太丑了,以后还是留长点。”加清捋自己的头发,转移新新的注意力。
新新拔脚跟着加清往小区走。“你终于承认了,你剪了这个头发就变成男的了。你送我上学的时候,我同学还问:‘这是你爸爸还是你妈妈?’”
“你怎么说的?”
“我装作没听见,很快地走了。”
“你应该说:‘这是我爸爸,也是我妈妈。’”加清眉毛一扬,自豪地说。
小区门口,新新停住不走了。
“姑奶奶,你快点啊!这么多东西我拎不动了。”加清催促。
“你先走吧。”
“你干嘛?”
“我等爸爸。”
“刚才骗你的,你爸爸又不傻,就在小区外面的超市买电池,不会丢的。”
“我知道。”
“那你快走啊!累死我了。”
“你先回去,我等爸爸。”
“那你把手上的东西给我,我先拿回去。”加清看着新新满头大汗心疼了,说着把右手的购物袋腾到左手上,右手一道深深的勒痕。
新新攥得紧紧地不松手:“没事,我的不重。妈妈你先回去。”
“小驴子!快给我!”加清去掰新新的手,新新攥得更紧。
小莫向来是妈妈的跟屁虫,这时学着加清的样儿也去掰新新的手:“小驴子,快给我!小驴子,快给我!新新,新新,给我!姐姐……”小莫带着哭腔了,接下去会一边嚎哭一边拍打新新,任谁也劝不住。
加清忙劝慰小莫:“咱不要了,咱们比姐姐的还重,小莫你帮妈妈拎这个。”
走不多远,加清扭头看新新。新新故作镇静地向小超市的方向张望,眼巴巴地等着爸爸。加清恼怒地嘀咕:“周小冬,你对得起新新吗?你有没有偶尔想起‘不明原因的肺炎’并感到良心不安?”又犯愁:“完了!这丫头怎么脾气越来越像我,将来谈对象也像我可怎么好!”
加清第二天上班遇到徐笑,特意看了他一眼。后来,她总留意看他,有一次为了什么工作交谈时几乎是盯着看,把徐笑看得不自在起来,加清才知道自己这样失礼了,从此便恢复了常态。
内网张贴优秀检察官的照片,加清扫视一眼,发现有徐笑。想起前段时间自己的失态,便点开徐笑的照片。咦,我以前也对徐晓有好感,对那些参加工作后还在认真学习,特别是写文章厉害的人都有好感啊。为什么前段时间对徐晓有种怪怪的好感?那种好感不是抽象的,落在徐晓的遣词用语上,而是落在徐晓的面容间;不是抵达头脑,去分析文章的思路和思想,而是抵达心中,触动某种如丝如缕的……如丝如缕的什么呢?加清托着腮,皱眉思索。再定眼看,“哐!”加清心猛地一震,如梦方醒:徐晓的面容有些像魏松声。
对面的秀玲还在评点照片:“娟儿这女汉子拍得真妖娆,啧啧!徐晓胖乎乎的,一股书生气,倒蛮上镜的。哎呀,李检拍照的时候又笑了,大门牙又露出来了,看起来大得不得了……”
加清一言不发,关了照片栏。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魏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