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世纪不再新、大世界不再大的时候,且说,天朝京城里有一条板砖胡同,胡同两侧的四合院如今都是文保建筑,也是外地游人的稀罕地儿,时不时甚至会有摩肩擦踵的壮观人潮,不过在朱武看来就是破破烂烂一丢丢砖瓦房而已。他生于斯长于斯,却不像很多人那样愿意自豪地说自己是胡同里长大的。他对这条胡同没什么感情,甚至不认为板砖胡同是胡同。“若说是一胡同板砖,倒还是名如其分,”他总是这样介绍自己的出生地。
他们朱家在板砖胡同有一套北向的所谓四合房,是过去王府中下人们住的地方,离后门近,方便。现在朱武的母亲依旧住在其中的两间厢房里,另外的十余间房屋被朱家其他后人们占据着。他每两周的周六固定来看一次母亲,如果他不姓朱、感觉有点对不起列祖列宗教诲的话,说不定半年也不回来一次。
这天一大早,他捂着头匆匆走进家门。最近他总是没来由地头痛,睡不好觉,总感觉脑子里有人对他说话,简直有些精神分裂了。母亲郎佩琪知道他要早来,正在院子里隔出的一间小厨房准备早饭,看见他后,对他说今天有客人……。但朱武却没听见,也没注意到厨房里还有一个女人在帮忙。他直接走进客厅,在这拥挤的两间小屋中,所有的家具和摆设依然维持着50年以前的样子,有的家具甚至更久远。窗户很小,与其说靠窗户采光,不如说靠开门采光。昏暗的屋子里堆满各类书籍,朱武浸入其中翻找一本书,忽然听见里屋似乎有动静,便进去看,只见母亲床上赫然睡着一个男孩。因为母亲信仰基督,总是爱做一些善事,朱武便一边扯着嗓子对外喊:“妈,您从哪儿捡了一个小孩儿!”一边过去看。
只见那孩子熟睡不已,大概三四岁模样,竟然还穿着开裆裤,小鸟肆无忌惮地露在外面,两个脚踝都是外翻的,几乎是平铺在床上。“看来是个病孩,”朱武心想。他对母亲的选择很是无奈,走到书架跟前正要找书,忽然感觉脑后吹过阵阵阴风。
“难道……?”他小心翼翼地回头去看,赫然见那孩子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他的眼神如此诡异,透着飘忽不定的绿光,吓得朱武后背紧紧靠在书架上,正想喊娘,小孩突然恢复正常,傻笑着看着他。
“小子,你叫什么?”朱武没好气地问。
“叮、听。”
“什么狗屁名字?”朱武对这孩子一点好感也没有,又问:“几岁了?”
“叮叮叮。”
朱武心想,原来不仅是残疾还是智障。他慢慢凑过去,见他脑门上留一撮头发颇有个性,又问:“你是喜欢丁丁和米卢所以才叫丁丁么?”
那孩子听见他说丁丁后似乎很开心,嘎嘎笑着说:“叮叮灵灵听听。”
朱武这次终于听明白了,这孩子丁听灵三个音不分,其实只会说一个字。他很无奈,转身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就要往出走,迎面撞上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子,端着两碗粥正要往里走。那女人看见后,急忙放下碗对他说:“不好意思,让你们受累了。”
朱武打量着她,问:“那是你的孩子?”
那女人点点头。
“他叫丁丁,还是灵灵,还是什么?”
“丁丁。”
“名字不错,难怪是那个发型,”朱武随口说,不过这却是他的真心话,因为他从小就喜欢看丁丁历险记。他却不知道,对方给孩子取名丁丁不是因为丁丁历险记,而是因为天线宝宝。
那女人听见里屋孩子有动静,急忙跑进去把他抱了出来。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轻而易举地就把大儿子抱起来,让朱武想起儿时看过的抱着小羊羔练武功健步如飞的漫画,功夫果然不是一天练成的。她说怕他尿床弄脏了被褥,便把他放在客厅里的太师椅上,对孩子说让他好好待着别动,她去帮奶奶端饭,马上回来。
朱武心想,我们家的太师椅是明代家具,比被褥贵重多了,不能被这个傻小子尿一泡上去。不过他嘴上说:“你去吧,我看着他。”
那女人十分感激,说:“一看你就是好人,你们母子俩都是大好人。我和孩子专门来北京看病,阿姨人特别好,收留我们住几天,一点也不嫌弃我们,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
朱武见她说话很有礼貌,穿着朴素还画一些淡妆,但底子里依然是一个村姑,奇怪她是怎么炼成的。他嗯哼两声,待她出去后,自己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丁丁面前,见这孩子傻呵呵地冲他笑,他也不禁笑了出来,对他说:“虽然你傻,瞧着你倒还不坏,不准撒尿啊!”
“听听听!”对方的回答还是这三声,不过听起来含义似乎不同。这让朱武顿时有了兴趣,他想看这孩子的发音规则究竟是怎样,便东一句西一句地与他闲聊,然后听他用各式语调来发丁听灵三个音。那女人进出几次,见他与孩子聊得这么好,心里十分高兴。与朱武的母亲一起进来时,她止不住地对郎佩琪说:“阿姨,你们对我们简直是太好了,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郎佩琪对这种话就跟没听见一样,只是微微一笑,招呼朱武吃饭。她照旧穿着一身白衬衣和蓝裤子,几十年来都是这身老旧知识分子打扮,无非是依据天气冷暖增减外套而已。对化妆穿衣之类的琐事她从无兴趣,只爱读书写字。朱武小时候对母亲一直是尊敬有加,现在长大了,要关注的杂事纷扰不断,母子之间话才多了起来。
从小到大,他们家所谓的饭桌其实就是一条小茶几,据说是民国货,朱武屁股底下一挪小板凳就到了茶几跟前。上面摆着几碟小菜,还有母亲专门早起给他做的炸酱面。按说没有在早餐就吃炸酱面的,但朱武说吃完早饭就要出去,郎佩琪便用黄酒调制六必居黄酱和甜面酱,配以红烧五花肉肉丁、黄瓜丝葱丝胡萝卜丝豆芽菜,还有香椿芽老陈醋与大蒜,是朱武百吃不腻的最爱主食。
母亲介绍说,那女人名叫钟晴,孩子被诊断为是脑瘫,准备做手术治疗,因为没有床位一直在排期,原先住在一家地下室招待所里。她和老伙伴们在医院做义工时了解到这个情况,看他们可怜,便把母子俩接回家。
“这个病可以用手术治好?”朱武有些疑惑。
钟晴说:“那个大夫特别厉害,专治各种疑难杂症,他一定行的。”
朱武还想质疑,但母亲笃定地说:“我们都认识那个大夫,姓安,大家都说他是妙手回春的神医,不会有问题的。”
朱武心想,既然是神医,那就死马当活马医,有一点希望总比没有好。
母亲又问他大学里上课紧张么,能不能同时兼顾学业和比赛?朱武不想谈这个话题,但母亲却说:第一代90后已经走入社会娶妻生子,95后也有人拿到世界冠军,你夹在中间不上不下的就没必要硬撑着打比赛,想获得围棋世界冠军哪有那么容易,不如早做准备学一门好专业将来再找一份好工作,安安稳稳地生活,咱家虽然不富有但也不缺钱,可是学那哲学系有什么用,现在又不是你爷爷那个年代了,你换一门专业吧……。
“好歹我有一套房!”朱武不耐烦地打断母亲,说:“您以前可从来都不说这些,开口闭口都是白露滴林头、花色影重重……。您把爷爷的名章给我,我用一下。”话说在这房价高企的时代,在北京城二环内有一套房就会高人一等,朱武已过世的祖父所在单位给他们家分了一套房,老爷子把产权过户给朱武,他用比赛奖金把房子装修好,如今一个人住在里面。
“你干什么用?”母亲问。
朱武拿出刚才找到的一本书《紫禁城藏宝图》,说要盖章送给朋友。
母亲见他拿着这本书,却不情愿,说:“这书名多俗,你爷爷从来不愿意对别人说这本书是他编写的。你爷爷写了那么多本书,干嘛非要挑这本。”
“刚才还让我老老实实过日子,现在您又阳春白雪,”朱武故意抬杠说,“编辑取这样的书名才叫有市场意识。您没看见王老伯的书卖的有多火吗,天天上网站头条。我跟朋友说我爷爷比王老爷子牛逼多了,他们都不信,我得证明给他们看。”朱武所说的王老伯以研究明清家具出名,但他研究的家具都是他们朱家的收藏品,所以朱武才想去显摆。
母亲又有些生气,说:“你怎么能这样说王先生,他是真正的大家,你爷爷在世时就说过!”
“管他呢,”朱武对这个问题其实没有兴趣,他才不关心家具是明代还是清代的,总之都不如当代家具好用。
朱武不再吭声,郎佩琪也没有办法,只好从箱子底找出他爷爷的那块鸡血石名章印在书的扉页上,毕竟,这是朱家的财产。朱武见盖好章,一抹嘴便准备走人。这时只见钟晴的手机响,她拿起来瞅了一眼,忽然变得莫名激动起来,少女心泛滥像小孩子一样急忙打开手机去查看消息。朱武瞥了一眼没看清,屏幕上好像是在提示:
“你的小宝贝又……冒泡了。”
他去看钟晴,见她面目清秀,曾经也是一位美人,只是造化弄人,生出这样一个孩子来。
钟晴见他盯着自己看,有些害羞,但朱武只是好奇,完全没有其他用义。他也不客气,直白地问:“你老公给你发信息了?”
“不是,他早死了。”
“哦,对不起。”
“没事。”
朱武见她果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既然她不在乎,他就继续追问:“那到底是谁给你发信息?你男朋友?”
“不是——,是和和,和和发微博了!我设置了自动提示,我要点赞转发为他打榜。”
“和和?”朱武听着一脸懵,问:“那是谁?”
“乐和呀,歌手啊!你没听过么?他每一首歌都特别好听,我还以为你们大城市里的孩子都认识他呢。”
“乐和!”朱武心里止不住想笑,说:“原来是乐和,他是你的小宝贝,哈哈……太搞笑了。没错,我们都认识他。”
“就是嘛,”钟晴娇嗔地说,“他在我们乡下都那么有名,在你们这儿肯定名气更大。”
且说郎佩琪一旁听着总算听明白他们说的是谁,对钟晴说:“晴儿,你别被他忽悠,他真的认识乐和,别说他认识,我都认识。”
钟晴听后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说:“您是他的亲妈粉么?您也是彗星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郎佩琪笑起来,说:“我认识乐和那孩子,他和小武是高中同学,以前经常来我们家玩,我也经常给他做炸酱面吃,他比小武还爱吃。唉,可怜的孩子……”
“是啊是啊,”钟晴立刻就接过话头,说,“他没有妈给他做饭,原来他吃过您家的饭——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我代表所有彗星人向您表示感谢,给您鞠躬……您真的认识和和,您从小就认识他——不不不,他从小就认识您,我太幸福了,我竟然认识了见过和和的人,认识了给和和做过炸酱面的人,我一定也要吃一大碗,我要好好地纪念一下,我要发到彗星村里去,让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多么幸运……”
钟晴开启了狂热粉丝的模式,当即连珠炮般地问郎佩琪当年与乐和交流的细节,乐和第一次进门时穿什么衣服、和其他小孩有什么区别、当时是否就能看出他未来将是一名大歌星……等等诸如此类。
朱武眼见她从一个病孩的少妇母亲忽然变成狂热粉丝模式,十分惊讶。“乐和,那小子现在有这么火么?火遍全中国?难怪好久不联系大家了,”他心想。
本来钟晴对他还想问东问西,不过他一句话就让她立刻闭嘴:“我保证让你亲自见他一面,有什么话你可以当面问他。”
看到她无比期待无比满足的样子,朱武禁不住想:“把你儿子医治好是不是都没这么大的满足感啊!”
郎佩琪本来已经不怎么记得乐和,如今经钟晴启发,过去一件一件他来他们家细节的事情都回忆起来,两人聊得热火朝天,连朱武说自己要离去都不怎么在意了。
朱武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丁丁,只见他也在盯着他看,目光深邃迥异,一个激灵把他吓得浑身上下打哆嗦。再看时对方又打开了傻小孩开关。
“简直是闹鬼了!这母子俩太蹊跷了,难道是知道我认识乐和,专为乐和而来?”朱武越想脑瓜儿越疼,决计不去想这些。他要去找柴进,他拿的那本书就是用来在柴进面前显摆的。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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