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小时候总有几个玩得特别好的伙伴,它可能是一个猫或狗,也可能是一个芭比娃娃或变形金刚,在我心里,它则是一条大水牛。
大水牛,是九零年代家里与别人合养的一头黑牛,没有名字,没有朋友,我觉得它很孤独。而今,我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像大水牛一样的孤独,看到这个孤独的人,我就想起了大水牛,那个一辈子都只会耕田、吃草的大水牛。
大水牛在的时候我还很小,算不上是它的小主人,如果硬算,也顶多是它五、六分之一的小主人。它的年纪比我大,听说是我爷爷养的,后来传给了我的父亲。我父亲不太作为,年轻时爱贪玩,荒废了许多农事,幸好母亲刚强,做了许多原本父亲应该做而未做的事情,而大水牛,也做了许多我们不能做且不想做的事情。后来,大水牛被卖了,卖的钱两家瓜分了,幸好我没见到它被卖的场景。现在的我已无法面对当时我那天真烂漫的眼神和纯真无比的笑容,但我知道,它生命里的一部分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了,而这是谁无法分割的,甚至死亡也无法剥离我们。所以现在我身上始终存在着大水牛的生命印记,那是当大水牛被宰割时就注定转移到我身上的。当它的生命被交易成纸币,然后再转换成肉类食品进入我的肠胃,就注定了这一次的缅怀。这是一个轮回的交替,生命在不断的更新、延续、生长,是一种另类的生存。
现在,我能记起的有关大水牛的事情乏善可陈,趁着我还有兴致想起它时,就赶紧写下来吧。最怕那些能想起来但却不愿意回忆的事情,总是像妖魔鬼怪般折磨着你。幸好,大水牛不是,它是我儿时难得的伙伴,是我弥足珍贵的记忆。
偷吃记
小时候,我每天和山作伴,在山上做过最多的事情就是放牛。八岁那年,正是1998年发大洪水之际,在洪水稍微退却之后,我牵着大水牛去河边的一座小山头吃草,和我一起放牛的还有同村的小伙伴,但我已忘了他和他的牛长什么样子,就仿佛那一瞬间就只有我和大水牛的存在,而陪伴我们的是淹没稻田的洪水和脚下青青的小草。
农村人都知道,养牛要在牛鼻子上安一个木栓,栓一头大一头小,大的那头扣住牛鼻子,小的那头则用麻绳连起来攥在人手中,这样就便于控制牛了。放牛那天,牛绳被我紧紧攥在书中,大水牛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悠闲地吃着刚长出来青草。风轻云淡,一切都显得很平静。
我躺在散发泥土芬芳和小草清香的草地上,十月柔和的秋风从我身后的山坡刮过,天空时不时飘来几朵洁白的云朵,再听着大水牛偶尔打响鼻的声音,世界一下子就变得安静了。我闭上眼睛,让自己处于一种休憩的状态。可能是环境太美好,世界太宁静,我慢慢陷入沉睡。等我醒来,才发现牛绳已经从我手中消失。没有通常人们沉睡初醒时的困顿,我像是被淋了一桶冷水猛然惊醒。与我一起放牛的小伙伴也不在身边,我迈开双腿四下奔跑找寻大水牛。我跑到山坡最高处和山沟之间来回搜寻,找了四、五遍却没有看到大水牛那硕大的身影。我慌了,担心它跑到其他地方去再也不会出现了。那时,牛是一家人的命根子,比人还重要,如果弄丢了,就是把我卖了都赔不起。一时间,想到以后大水牛和我惨烈的命运,我悲从心起,瘫坐在草地上啜泣。
当我还沉浸在对未来命运坎坷的悲观联想时,突然听见前方传来大水牛的叫声,我抬头一看,眼前一无所有,只有茫茫的洪水和刚刚长出水面的水稻。不对,我再定睛一看,发现在一大片洪水中间露出一个有两只角的黑色怪兽在吞吃水稻,我的大水牛?它怎么跑到水里了?原来,大水牛吃着刚长没多久的青草不过瘾,见我在睡觉,就拖着牛绳跑进洪水吃水稻去了。水稻长势不错,它吃的十分开心,一直吃到我睡醒发现它。那是我第一次见牛在水里吃水稻,也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我还天真的以为原来牛是会游泳的,后来才发觉,水稻能长出水面,说明那里的水还不深。幸好它没走远,但我怎么把大水牛从洪水中弄出来呢?
我只好去找离这最近的村民帮我来把大水牛从洪水里弄出来,之后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依稀记得大水牛最后还是自己走出来了,只是不知道是因为见我在山上喊它,又或是村民的帮助才出来的。回家后,我被母亲狠狠批了一顿,不是因为我放牛不专心,而是大水牛吃的正好是村里人种的水稻,如今人家找上门来要索赔,母亲因此才批评了我。但我还是相信她是因为关心大水牛而不是水稻的缘故,但不管原因如何,这都无损母亲在我心里的形象。
入水记
在农村,每到家家户户储备柴禾过冬时,山上的树木都被砍光了当柴禾,所以在冬天可以看到村里附近的每座山都光秃秃的像一个破旧的头盔。而现在,看一个村子是否有很多人居住,只要看周边的山上是否长满了树木就知道了。那时,家里柴禾经常不够用,每年我们都要去离家很远的大山砍柴禾。每次到了砍柴季节,村里家家户户会选定一个好日子,然后再一起浩浩荡荡向大山挺进,像是一次砍柴远征。
和往年一样,母亲又要去参加砍柴远征了。这一次,她带了两个拖油瓶,我和大水牛。那是我第一次跟随母亲去遥远的大山,心里充满了对大山的渴望与期盼。母亲指着远方一个巍峨耸立的影子对我说,看,那就是大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抬头看着和母亲差不多高的大山,它像一个巨人在阴暗的天空中屹立着,又像是水中的倒影在云层中漂浮不定,高大磅礴的山势迎面向我袭来,原来这就是大山啊。
我和大水牛混在砍柴远征队中,跟着大家一起向大山走去。大水牛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先是前左腿向前迈,同时后右腿也向前迈,然后再是前右腿和后左腿向前迈,它步履缓慢,姿态优雅,粗壮的尾巴时而在屁股后晃动着,左一下右一下拍打着臀部,发出噼啪的响声。我和大水牛是并列前行的,所以有时尾巴打在我头顶,打的我十分恼火,恨不得狠狠给它来几下,但母亲在的时候我不敢这么做,只能想想罢了。
于是,我忍受着大水牛的鞭策和骚扰一直与它同行着,在经过一个小池塘时,由于小路较窄,所以我和大水牛格外小心。我在大水牛的左边,而池塘则在我的左边。正当我扒着大水牛刚走到小路中间时,大水牛突然走差了一步还是怎的,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只觉得突然有一股力量从右边向我涌来,我站在路边根本找不到支撑点,于是扑通一声就掉进水里。当时还是深秋,水里冰冷刺骨,厚棉衣瞬间就被浸湿了,后来我就失去了知觉,就连醒来在哪里,都忘得一干二净。只依稀记得当时生了一场重感冒,躺了许久才好起来。但我一点都不怪大水牛,它是这样的性情温和,这样的敦厚老实,怎会故意陷害于我呢。
对于大水牛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这两件事情了,还有一件颇为有趣的事情就是堂哥黄哥来乡下玩,我们在堂前骑着大水牛在牛背上吃甘蔗。它也一点都不急躁,任由我们几个小孩肆意妄为。现在想来,那几段时光简直是太甜蜜了,回忆也仿佛加了蜜一样甘美。我一直都不知道为何大水牛会被卖掉,或许是因为年老体弱,干不了体力活了吧。不知道等到我年老的时候,会不会也被卖掉,像它一样在孤独中了此残生。
大水牛被卖以后,之前和我家一起养牛的亲戚又买了一头黄牛,这次父母没有入股买,所以我也就再没有养牛了。之后,大水牛就成为了我记忆的一部分,成了我人生当中永远的回忆。但我知道,它仍旧活着,一直活在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