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中山
记忆深处的东西从来不会消散,即使光阴荏苒,日月如梭,那些被时光尘封的往事,也会在某一时刻,铺天盖地、朝你涌来,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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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的冬天,天气已经冷到让人站在寒风中感到瑟缩浓寒,天空是灰霾色,从远由近延展。
婆婆告诉我,明天要早点起来。
早上被婆婆喊起来的时候,被窝里只有我一个了,我赶忙想起昨天婆婆说的话,从床上一弹就坐了起来。
姐姐早已经穿好了衣服,是一件面前黄色袖子蓝色、已经褪色但算干净的棉袄,脚上一双红色发暗的大棉鞋。
婆婆走了出去,她从木门旁将头伸了进来,脸上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她的心情。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可高兴,努力将裤子一层一层包裹住自己的双腿,免得又冷的双脚长冻疮。
你知道爸爸跟妈妈要回来了吗?
姐姐问我,见我愣了一下,马上转身朝外一蹦一跳的跑开了,头发上的小辫子左一摇右一晃的。
妈妈要回来了吗?
我在心里努力想要想起妈妈的样子,可怎么也记不住她的具体模样,转眼将这事忘个干净。
中午的时候,婆婆将七八米长的塑料薄膜牵进了屋,一双手握着竹笤帚开始清理房间屋顶各个角落的灰尘。
姐姐在一旁打下手清洗厨房的锅碗瓢盆,她站在椅子上,将胳膊伸的长长的弯着腰。
姐姐,你小心掉锅里去,淋个落汤鸡。
我经过她身边,嘻嘻哈哈的笑着,深怕她一个不小心踩滑了跑大铁锅里洗个油水。
你小心被婆婆听到揪你耳朵,知道今天啥日子不,乱说话?!
姐姐恐吓我,我也不怕她拿话回她。
哼!婆婆心疼我,才不会揪我耳朵。
很快,吃完饭已经大中午了,屋里屋外基本没啥可收的时候,爹爹从外面回来了。
婆婆刚吩咐姐姐煮米浆,等一下让爹爹贴春联。
婆婆站在厨房里,案板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一抹菜。
我坐在厨房灶后,给婆婆帮忙架火,婆婆身旁正好有一扇窗,此时此刻,已经飘飘落下洋洋洒洒的雪花。
厨房里油烟与菜并进,让婆婆看起来也变得不真实起来,我被呛的受不了了,猛的咳嗽起来。
你快出去,呛到了难得受。
我听到婆婆一边咳嗽一边对我说话,转过身正准备出去透气,却看到爹爹已经满脸怒气的冲了进来。
条件反射,我就想转过身来拉婆婆衣角。
姐姐将头从门外伸进来,只露出一只眼,那露出的一只眼睛红红的,我看着已经近在眼前的爹爹,满头灰发,胡子拉碴的模样,心里其实已经瑟缩着,可是……
我要保护婆婆,不知道哪里来的这样的想法。
我站在婆婆身侧护着还不知道什么情况的她,油锅里的炸菜还在滋滋冒着香气,扑鼻而来。
那布满皱纹的手却已经把我当个鸡仔一样拎着甩开,我一阵大叫,引起了婆婆的注意,她转过头时,却已经晚了。
爹爹的手已经揪住了她的头发,双手并进着将婆婆压制在厨房角落,我被吓的开始大哭起来,跑到姐姐身边拉着她的手。
才看到姐姐的脸颊已经红了一片,我们俩个就站在门外,看着爹爹跟婆婆撕扯,谁也不让谁。
屋外的雪已经将外面的山山水水掩盖不见了,连路都消失在雪色里。
你不要打我婆婆……不要打……不要……
我站在门口,与姐姐一起哭,眼睛热气翻腾、落下的泪却很快被染上冰凉,划过脸颊一阵阵刺疼。
天与地仿佛都已经连成了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我已经抽噎着哭不出声,一切仿佛结束了,我跟姐姐跑上前,只剩下婆婆一个歪在地上,痛苦呻吟。
空气里肆谑着一股子焦糊的气息,红色染在了五彩的水泥石子地上,从婆婆的头上延伸开来。
婆婆!婆婆!你没事吧?
婆婆,你还好吧?
等了好一会儿,婆婆才扶着旁边的墙站了起来,可是,她的动作变得特别僵硬,我跟姐姐扶着她坐到椅子上休息,婆婆这才想起什么来,看着我跟姐姐。
婆婆,他没打我跟妹妹,你咋样啦?
姐姐说完我还抽着鼻子,两人脸跟手都变成红彤彤的。
婆婆,等我长大了,我就把你也接到一边去,等我长大了,再也不怕爹爹打我们……
后面浑浑噩噩的,婆婆拉着我跟姐姐一起抱头痛哭起来。
你有这个心,我就心满意足啦。
……
傍晚的时候,雪变小了,屋舍原本的陈旧被掩盖后变得雪绒绒的俏皮,厅屋里红色的小灯被插上,正门侧门哪里都被大红色的对联覆盖住。
婆婆已经换过了衣服,只是动作依旧僵硬,爹爹不知去向,姐姐扒在火炉前的窗户那,默默地看着前方。
不知哪里“嘣咚”一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沉沉夜色炸开。
我也跟着姐姐站在窗户前,透过大大的福字窗花看过去,只看到一阵急促的被炸开后的星子。
那是别人家团年的鞭炮声,没两分钟村子某个角落又响了起来,如此反复,不知道响了多少次,我的肚子也跟着饿了起来,一阵阵叫。
我看向婆婆,她坐在不远处,眼睛并没有看向这边,而是在放空着不知道想什么。
“哐当”一声,把我吓的心里又是一缩。
啊!
姐姐倒在地上,大叫一声,婆婆忙过来扶起她。
咋整的?
婆婆责问,但没有生气,只是担心姐姐。
我知道姐姐是怎么回事,她刚才是在窗户前趴着睡着的缘故,所以才从椅子上滚了下来。
我捂着嘴偷笑,又转过身看向窗户,只可惜,窗户外面没有了鞭炮的映衬,越发的黢黑。
可是,我感觉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朝这走来,屋外的大黄狗,也似乎感觉到了,没过一分钟就开始叫唤起来。
姐姐,是不是妈妈她回来啦?
姐姐听我问又一次趴过来,婆婆开始在火炉前踱步,手在另一只手上反复摩挲。
我也顾不得看婆婆在干嘛了,专注的盯着窗户,只想着把窗户盯个窟窿就能看的更清楚。
我心里还一直保佑祈祷,千万不要是不知去向的爹爹回来了才好。
脚步声近了,更近了,是两个人。
敲门声响了起来,嗯,肯定是妈妈回来了,我飞快的跑到走道旁,心里思索现在肯定不是爹爹回来了,他回来了只会酒气熏天的用脚把门踹的咚咚响。
打开门的那一刻,我看向门前,又飞快的朝屋里跑去。
妈妈回来啦……妈妈回来啦……
说实话,我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了,可是我打开门,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那是我妈妈,旁边的是我爸爸。
妈妈看到我的时候,脸上挂着笑意,露出好看的牙齿,张开着双手。
可是,我跑开了。
倒是姐姐,站在火炉前瞅着已经抬脚进来的人,婆婆也迎了出来。
婶儿,我们回来晚啦。
没事没事,回来就好。
妈妈跟婆婆唠叨起来,我跟姐姐欢欢喜喜的,之前的不愉快很快消散的无影无踪,嘴里塞满了爸爸睇来的糖果。
水果味的糖果,我一口能塞两三个。
可是,我不敢当面叫他爸爸,也不敢叫她妈妈。
我怕,如果我叫了,他们是不是过几天又消失了,然后好久好久不回来,然后也不要我了。
婆婆喊姐姐叫爸爸妈妈,听到姐姐喊了后又叫我也跟着喊。
我嚼着糖果,瞪着大眼睛,看向爸爸,又看向妈妈,他们都看着我。
可是,我像是只顾着吃糖的小孩,转过头,又拿起桌上的糖果,打开塞进了嘴里……
气氛很尴尬,我把糖咬的蹦蹦响,爸爸妈妈又跟婆婆聊别的去了。
大家都忘记了开饭,直到爸爸妈妈的肚子跟着唱起歌来,婆婆将灶锅里的菜一样一样端出来,都还冒着热气。
香气四溢在堂屋里,妈妈刚才已经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沉默着没有问起爹爹的去向。
那是我听过最好听的鞭炮声,吃过最好吃的年夜饭,那饭里带着水果糖的气息。
其实妈妈早就知道爹爹喜欢打婆婆,从年轻的时候就打婆婆到如今,只是婆婆心里想着能过就过下去。
妈妈迫于生计,将我跟姐姐寄养在婆婆家,虽然知道会受苦,可是她不想我跟姐姐以后跟着她受更多苦,迫于无奈,将我们寄在别人家。
那是1999年的冬天,千禧年之夜,第二天早上,妈妈亲自给我和姐姐穿上新衣,梳了小辫,别起新发卡。
红色的夹棉袄,斜襟攀扣样式,我跟姐姐穿的一模一样,虎头虎脑的小棉鞋,连婆婆也夸我跟姐姐穿的好看。
那天,爸爸拿着相机给我和姐姐,婆婆都分别照了相,时间定格在那一天。
我亲爱的婆婆,在那一天,笑得那么开心,只是头发灰白,抱着我和姐姐,像失了颜色的水墨画。
随着鞭炮声远去,我回头看向那年年岁岁不变的照片,在看向一晃二十年过去的时光。
想起爸爸妈妈带走我跟姐姐后,空气也香甜起来,而婆婆,我那时天真说道,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你走……
时光悠长,那样一桌带有水果味的年夜饭,在我走后的第五年,我亲爱的婆婆,随之长眠。
她是被爹爹打瘫痪床上,没挨过一个冬天,慢慢去了。
我想,您去的那里,没有打骂,婆婆,你一定安好。
羽西X简书 红蕴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