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忆恩师
1.
我读小学那年月,老师基本上是民办教师、代课教师。老师们一早起来,挽起裤腿,撵着牛屁股去耕田。在家里吃过早饭,又撵着我们这些懵懵懂懂的小娃仔屁股去教书,经常迟到的不是学生,倒是老师。
有一天,我的泥腿子班主任赵忠余与我父亲在田间休憩时闲聊,说:“你这个崽聪明,上课时回答问题总是第一个举手,回答又快又正确!”父亲回家后喜滋滋地跟母亲说了,恰巧我也听见。从那以后,但凡老师提问我就抢在第一个刷地举起手来,争取“回答又快又正确”。在这以前,我可不是这样的,没那么积极,有点犹豫,有点迟滞,有点羞涩。
2.
读完六年级,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乡里的初中,父亲就给我买了个冰棍箱,搁在“湘江牌”自行车后架上。暑假里,我开始贩卖冰棍,推着自行车,走村串寨,吆喝着“冰棒,一毛一个,两毛三个!”。父亲说:“赚点钱,考上初中了就拿来做学费;考不上,就拿去做头本,今后好好给我干活!”
又是那个早上撵牛屁股,上午撵学生屁股的曾经的班主任赵忠余老师跟父亲说:“不能让这么小的孩子骑个单车去卖冰棍,这样会把他毁了。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多少看点书,他一定考得上初中,是个好苗子,将来吃国家粮的料!”泥腿子老师这次很认真,是特意跑到我家里找父亲、母亲一起说的。父亲还开玩笑说:“你这个当先生的都还没吃上国家粮啰,我们不敢指望!”从那以后,我决心要吃上国家粮,吃国家粮成了我的第一个理想。
初中三年,连续卖了三年冰棍,学费都是卖冰棍挣的钱。卖冰棍有点累,也有点甜,没有“吃国家粮”的人们坐在办公室、电扇下凉风习习地舒服……
3.
今年,泥腿子老师即将九十大寿,听父亲说身体还算可以,就是耳朵不太好,走路慢,也不打跑胡子了,看不到牌。
这个教师节,我在千里之外想念恩师,不知恩师似乎有耳热的感应。前段时间,恩师的侄子来省城还跟我说:“伯伯经常讲到你,夸奖你!”
我呢,实在也想念、也感激恩师。可惜,寄居省城,找不到儿时的同学一起摆摆龙门阵,一起念想念想泥腿子老师当年的好。
今天的好日子都是泥腿子老师给打的基础,哪天回家乡得去拜见一下泥腿子先生,感谢先生给我一生萦回耳际鼓励,给我树立人生理想的启蒙!
4.
我能上乡里初中,纯属撞运气。
那时候,县城一中的初中部每年在全县招两个班的学生。小学六年级的老师从来没跟我们宣传过,我是六年后自己师范毕业当了公办老师才知道的。估计小学毕业的时候,一中和我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我们班上怕是也没有能考一中初中部的材料。
如果没能考上乡里初中,我的计划是夏天继续卖冰棍,冬天开山种柑橘,没农活也不能卖冰棍的日子里我就邀了小我两岁的弟弟一起去烧砖,烧好了砖我们就建砖房,娶老婆,制造我们的下一集……
但运气还可以,我们小学毕业五个班,初中只招两个班,我在被入取之列。也不知道分数高低,也不知道排名老几。小学老师送入取通知书时鼓励我:“考上了就不错,初中还有三年,努力学习,完全可能拿第一名!”
给我说“完全可能拿第一名”的是我五年级时的班主任老师,正宗的公办老师——郑青云老师。前一年,小学从五年制改成六年制,郑老师给我母亲说:“这孩子最好还是读六年级,把基础打牢一点再上初中!”让我成了“留级生”。
老师看学生真是很准,我的运气也因为郑老师的安排而转变得牛气起来。如果我五年级考乡里初中,乡里初中的年级学霸就不会是我,因为在五年级就一直遥遥领先于我的邹同学是初中三年的巨无霸!邹同学似乎是一座我不可攀越的高峰。我做巨无霸的时代只能晚邹同学一学年。
郑青云老师的“战略性”安排,使她的嫡传弟子连续两届成了乡里中学的“巨无霸”。不知郑老师是有意无意,当年被“留级”,我心里多少有点不愉快:我怎么就不能五年级考初中嘛!?如今思量,又不得不佩服恩师的战略战术!
郑老师如今在省城带孙子,安享晚年。哪天我要带上今天写的这篇《恩师琐忆》,要把成了“巨无霸”师兄的邹同学一起邀来,去找老太太评一评理。
5.
读初中,是我撞大运且好运连连的时代。
最大的运气当然是撞到了班主任谢几凤老师。恩师去年九十大寿,他的小儿子也是我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坚决拒绝学生们前往祝寿,因为妈妈、老师身体欠佳,需要静养。一年来,我无数次地祈祷:老师妈妈身体健康,心情愉快!老师妈妈是我们乡里的导师、大师、恩师,学生散布天南海北,多有功成名就,不乏乡间贤人,我算不上老几。
当年,就是这样一个“算不上老几”的学生,得到恩师垂青:谢老师在初中一年二期的时候推荐我当选班长,然后三好学生、优秀团干等接踵而来。作为班长,我总不好意思在学习成绩上屈居第二、第三嘛!作为班长,我总是要在争先进创三好上积极一点嘛!总不能辜负了老师的褒奖、期待吧!
初中三年,在恩师们的精心策划下,一连串的好运气向我撞来,把我撞成了班干部、团干部、尖子生,把我撞进了中等师范学校。
谢老师就是好运气的指挥,她老人家指哪,运气们就冲向哪儿!
谢老师在我们进入初三的时候退休了。
接过火炬的是教数学的曾老师,当年正值青春年华的曾老师接过了班主任,接力了辛勤园丁的职责和精神,当然也接替了对于我这个幸运者的关心、爱护、栽培……
记得,有一段时间,我的数学成绩落下了一些,曾老师立即把我们几个后劲乏力的家伙留学开起了小灶,加班加点,鞭策不断。那时候没有课外辅导一说,曾老师分文不取,我们还为“被留学”而犯愁,还觉得每天多学个把小时“亏大了”!
初三时,青春期来临的我,力比多爆棚,爱心萌动……曾老师发现端倪,苦口婆心。当年正在谈恋爱的曾老师给我说:男子汉就要有男子汉的追求,有大志向,天涯何处无芳草!以后读上中专、上大学了,漂亮的、有才华的女孩子多得是……你看我,找个老婆至少也要找个工作好点,在县里工作,人长得漂亮……
恩师的接力,恩师的告诫,恩师的现身说法,激励着我、指导着我、护佑着我,我初中毕业考进中等师范学校,实现了“吃国家粮”的愿望。
后来,我回乡里做了一名小学教师,与我的泥腿子老师、郑青云老师在一个学区工作。那时候流行一首歌《山乡小渡船》,我听到泥腿子老师一句一句地在教我的师弟师妹们唱,我在教室窗外跟着唱,我在心里跟着唱,我唱给自己听,也唱给持续几十年在山乡学校接力传播文明火种的恩师们听。
6.
师范学校总是笑语欢歌,青春洋溢,激情澎湃。在“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大幅标语昭示下,教师们个个才学满腹,情怀高尚,令人敬仰,同时又是那么可亲可近……多想描绘一幅幅恩师的群像。可惜,我这个不争气的师范生,本身不是伦勃朗,加上毕业近三十年来不仅在绘画技艺上没有精进,反而把当年所学知识退还了不少给老师,恩师群像的绘画对于我来说只能是梦想,只能留待我的师弟师妹或者师兄师姐来完成了。值此第35个教师节之际,我用三个文字的特写镜头来怀念我的师范时代、怀念我的恩师吧:
为了参加全国中等师范学校学生绘画展,美术老师向开忠连续三四个月带着我们外出写生、陪着我们练习素描、指导我们创作,每天不到23点不下课。我们学生年青,精力旺盛。向老师却已成家立业,有家还有出生不久的孩子。暑假了,他把师母接到画室旁观,夜以继日地辅导我们。实在疲惫不堪了,师母就给向老师煮糖水枸杞鸡蛋,画室里顿时香甜四溢。若干年后我闻到糖鸡蛋、看到枸杞,都会怀念恩师。我断定,恩师胰腺癌的病根就是那年落下的,恩师英年早逝,就是当年呕心沥血,疲劳过度,积劳成疾……
毕业前夕,我们畅谈理想。班长约我这个当年的团委书记一起拉一帮同学去山区“承包一所学校”、立下军令状,干上十年、二十年,把青春、热血献给贫困山区的孩子们。我却志不在此。一个周末黄昏,班主任王老师找我到教室的走廊上谈话,鼓励我“有理想好,青年人就是要有理想!”“宣传你理的职业最权威的报纸、杂志有……要订阅这几种报纸、杂志,要争取占到行业的最高端、最前沿去求发展!”那时候,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报刊是最好最快的信息传递载体。“走廊谈话”、“走廊定位”,走廊上强化起来的理想信念,支撑着我,艰难曲折地前行,一行三十年,一行数千里,从乡村教室到省城机关,从少年壮志到不惑、知天命……
毕业若干年后,我的语文老师,周老师做了地方电视台台长。恰逢市委招考该电视台副总编辑,我又幸运地入围面试。周老师得知异常高兴:“我当年没有白教你啊!”周老师给我介绍电视台的情况,给我讲喉舌理论,给我押面试题(考试由市委组织,周老师不是考官,做辅导不违规),给我反反复复做模拟面试……我们一个中等师范学校的师生先后有两名老师连续四届担任电视台台长、副总编辑。虽然,当年面试副总编辑我落选了,没能到电视台工作,但我为恩师们深感荣耀!
早些年,中等师范学校升级,撤并了,学校没了。当老师们的音容笑貌依旧,精神风采依旧,谆谆教诲依旧,是前方的灯塔,是背后的大山。
7.
除了工作在学校,在讲台,以教书育人为职业的老师外,还有一些同样赐予我教诲,让我终身铭记的“老师”,留待慢慢品读,渐渐领悟……
向恩师致敬!
为恩师祈福!
不仅仅是在教师节这一天,无论阳光明媚还是乌云密集,无论一路高歌还是泥泞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