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人卞和


 “仲蚤?你作什么?”

 “爷呀,实在走不动啦。”

 “你要不想走丢被野兽吃掉,就快跟上来。”

  恰前方树下一块大青石,仲蚤好容易疾走了几步将背上的薪捆放了方坐上去。

 蚤浆回头见了,便道:“怎么这样不像你兄长?”

 仲蚤见提兄长,胸中郁闷,只道:“已经有一个他啦,再要一个也多余。”

 蚤浆无言反驳,只得也将柴薪给放了,挨着仲蚤坐下。父子二人相坐无言,只是直着眼睛往密林深处看着。

 “唉呀!”仲蚤忽然跳起来惨叫了一声。

 “你又作什么妖?”蚤浆嗔道。

 仲蚤抬起手臂,上面两个小牙洞正汩出血来,往后边树干上一看,原来竟是条大青琴虫。蚤浆“呀”了一声,从柴担顺出柴刀往树上拼力一砍,那琴虫立马变作两截,又扭了扭,从树上掉了下来。

 “爷,你崽得残了。”仲蚤哭道,“蝮蛇蜇手,壮士解腕!”

 说着,仲蚤便抡起自己的柴刀要往自己左手臂上砍。蚤浆大急,用刀柄扇过去,骂道:

 “狗豕不如!”

 仲蚤手中的刀被扇得往地上掉,差点落在脚背上,他叫了一声“娘”直往后跳。

 蚤浆又骂道:“狗崽子,你搞甚么?”

 “我是狗崽子,你就是狗!”

 蚤浆怫然作色,用刀柄往他背上用力一锤,喝道:“狗胆忒大!”

 仲蚤啼道:“爷啊,别打了。你崽都要死了!”

 “死甚么死!”

 “被大虫咬了还不死!”

 “才喘了几年气?”蚤浆斜眼看仲蚤,从地上拾起蛇头,放到仲蚤鼻尖,“头是三角的才毒,这条头是圆的,咬你一下多余。”

 “真的假的?”仲蚤道。

 “你是我爷我是你爷啊?”蚤浆把柴刀别到薪担上,又道,“你把另一半捡拾来,回去让你娘煮汤。”

 “哦。”仲蚤悻道。

 仲蚤步过去,却见旁边落了一块黑色石头和一段布。

 “爷,你看这是甚么?”

 蚤浆虽是山野莽夫,但胜在年龄大了一两轮,只道:“蛇嘛,尽是蠢物,爱吞些稀奇东西。”边说边捡起那黑石,道:“这石头滑润,能换不少钱。”

 “这布上有字咧!”仲蚤讶道。

 “有甚么用?”

 “假使写的是甚么藏宝地……”

 “不成器。”蚤浆道,一边将两捆柴用竹篾带作一捆,都往自己背上放了,“手别使力,回家你娘又心疼!”

 仲蚤嘿然一笑,跟着蚤浆往林木渐稀处跑去。

 “叔蚤,你讨打。”仲蚤顺手从刚劈的柴堆里抡起一根作势要打向叔蚤。

 瓦娘一把拉开叔蚤,故作威容道:“仲蚤,你再欺负他!”

 叔蚤躲在瓦娘身后笑嘻嘻地朝仲蚤做鬼脸。

 “老三,又欺负老四?”何氏在菜园饮菜,听见声步出来道。

 “二姐护他,我哪里敢?”

 “娘娘娘,三哥要打我。”叔蚤假哭道。

 “娘,叔蚤随卞先生学文,如今看来是狗屁也没学成!叫他认几个字也认不得!”

 “你倒识得几个字!”瓦娘道,“这帛上的字这样复杂,叔蚤才几岁?”

 “别争了。叔蚤,你去坳下望望你爷和大哥。”

 “噢。”

 仲蚤拦住,道:“字还没认呢!”

 “帛明日让叔蚤带去卞先生那看看!”

 “可别!叔蚤把帛丢了,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啰嗦!”何氏道,“叔蚤,你快去坳下望望。”

 话音刚落,只听院外一声牛哞。

 “爷和大哥回来了。”叔蚤跳了个大回转,往院门奔去。

 “娘,我们回来了。”伯蚤和蚤浆一道踏入院里,手里提好些东西。

 “置了甚么?”何氏笑道。

 “快入冬啦,柴价也好。换了好几十蚂蚁鼻子。”

 “这可好!”瓦娘喜道,一边从蚤浆手里提过东西来。

 “哇!有狗肉!”叔蚤拍手欢呼。

 仲蚤瞧了一眼狗肉,支吾道:“爷,那石头值钱?”

 伯蚤把石头端在手里,却道:“值则值,只是……”

 仲蚤将石头捧过来。

 “你要将它如何处置?”瓦娘问。

 伯蚤道:“这等东西,留着只怕引祸。”

 仲蚤不语。

 何氏道:“是呀。听你大哥的,明日让这石头哪里来哪里去,和那帛子一起。”

 仲蚤低头思忖,忽地嘻嘻一笑,道:“我好歹先去找卞先生问个明白。”

 众人未及反应,仲蚤早已拉着叔蚤跑出了院外。

 “不成器。”蚤浆道。

 又望天色,太阳在西,太阴在东。何氏步入灶房,点了一束白烟。

仲蚤回头望了望山脚,想辨家在哪个方向,这么一望,倒什么也瞧不见了,只是千里绵延的绿色山林,半山腰扫过一圈浩大的风。

越过山顶,地势渐下。到了半晌午,地势又平,想是已经翻过一座山了。仲蚤将包袱丢一旁,又踢了踢石子,便想坐下,眼光一扫,却见前方十余步处趴着一人。

仲蚤喊道:“前面有人?”

“有。”人答道。

蚤浆挨过去,道:“你怎么啦?”

那人将脸反过来,仲蚤心中一惊,只道:“卞先生,你趴在这里作什么?”

“仲蚤?”卞和微赧,又有些吃惊,“你往哪里去?”

“往北去。”

“往北作什么?”

“不作什么。先扶你起来。”仲蚤道。

卞和挥手道:“你先去那边找找我的车。”

仲蚤往卞和指的方向拨开人高的野茅,只见一车侧翻躺着。又费了一番力气,仲蚤才把车给扶好,推到卞和旁边。

卞和忽地生起气来,声色俱厉道:“两个死人。平日待他们也不薄。今日倒好,忘恩负义。父邪母邪!天邪地邪!”

仲蚤笑道:“卞先生,你说谁啊?”

“贱奴!”卞和骂道,也不喘气,接着道,“你把我抱到车上。”

“哦。”

仲蚤拦腰把肥胖的卞和抱起,切齿道:“卞先生,你可算轻!”

卞和虚空的裤脚被山风吹得荡起来。

“整日待在椅子上,吃多少自然长多少。”

把卞和放到车上,仲蚤左右甩了甩手,捡起包袱,道:“卞先生,我走了。”

“是了!”卞和道,“我有一个包袱。大致在四周,你且帮我找找。”

仲蚤顾盼了一会,果见一包袱掩在一推杂草里。他信手捡起来,手上一沉,却未料这包袱有几分重量,不知装的甚么。

仲蚤又要走。

卞和道:“且慢!你把我丢在这里?”

见仲蚤一脸疑惑,卞和又道:“我也往北去。你在前面拉车。”

“这是牛干的事。”

“我的牛被贱奴给偷走啦!”卞和又冒起火气。

仲蚤暗自想道:“你这样火爆脾气,谁愿意跟着你?”

仲蚤想真让卞和一人在这山林里,只怕要死了,但心里仍暗自郁闷。

山路跌宕,二人一面往前走,一面各自生气。

仲蚤开口道:“卞先生,你要到哪里?”

“你到哪里?”

“我远着呢!”

“我也远着。”卞和道。

沉吟片刻,卞和又道:“你莫非去找芈赀?”

“你如何知道?”

“我也找芈赀。”卞和说。

夤夜。

仲蚤睁开眼,正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卞和往树上一靠,打着呵欠道:

“到你了。我先睡了”

仲蚤这才想起自己在去找芈赀的路上,不巧还遇上了卞和。又望月亮,一道弯正悬于半空。仲蚤看了看眼前只剩几丝蓝紫色的文火,急忙胡乱堆了一些干草上去。他睡得神志模糊,也不知时辰。

卞和被干草的烟呛得咳了几声,也不睁眼,骂道:“竖子会不会烧火!”

“风向变了。”仲蚤争辩说。

卞和发出齁声。仲蚤瞅了瞅四周森森密林,乱七八糟的声音从各种方向传来,什么也分不清,渐渐地又打起盹来。忽地他脚上一阵痛,差点叫出声来。

他满腹火气,朝脚边一瞅,原是卞和的包袱滚过来了。这包袱本来被卞和紧紧锁在怀里,睡意一沉,便溜了出来。

包袱被滚得散开了,仲蚤借火光看,这包袱里原来别的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块大石头,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来。见卞和不醒,仲蚤便把包袱草草收了,仍旧放到了卞和旁边。他又一思量,忽然想起卞和的传言来,猜他是要三献宝,只是这石头未免过于糙野,他被砍掉两条腿实在应得。他又摸了摸自己包袱里那块奇石,只想着若到时到了云梦,宝石被芈赀看中,自己讨得大赏可便得意。卞和此次不知又要被砍掉什么,若到时恩赐够大,便向芈赀替卞和乞饶,也不负卞和替他认出那帛上的文字,知道芈赀正在云梦狩猎。

他又乱七八糟想了些别的,忽然卞和一道动弹,左顾右盼慌乱了一阵,看到自己的包袱在不远处才长舒一口气。仲蚤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卞和察觉,只道:

“到时我若在芈赀面前谋了一官半职。你也算我的弟子的哥哥。”

仲蚤不想说话,只说:“那是。”

卞和又把包袱揽回怀里,往树上靠回去。

风吹得一根带火的茅草往卞和脸上飞,卞和用手掌往右颊一拍,撼得身后的树直动弹。

又是炎日。

二人正行在陡坡上,仲蚤踩一步便停一步,仔细看下一步踏哪里好。

“卞先生,路难走,我放手让车溜下去好不好?”

卞和回头往仲蚤手上瞪,道:“你敢!”

仲蚤悻悻一低头,忽脚下一松,原是踩着的石头掰了,手上也跟着松了。卞和坐着车便往坡下滚去。

仲蚤觉滑稽,正要笑出来,转念想到时又是自己的骂,便小跑着去追。追了一阵,车撞停在一棵树前,卞和扭躺在车上,正“哎哟”呻吟。

见仲蚤赶着到了,卞和斥道:“你故意的!”

仲蚤又冤又好笑,收拾表情道:“我哪里敢?”

卞和竟不追骂,只说:“我包袱又不知滚到哪里了?”

仲蚤只好往回寻去,包袱尚在,只是里头的石头不见了。又扩了几尺方圆,还是未寻着。

仲蚤向卞和说了。卞和气恼,又问他道:“你㧟的是什么?”

仲蚤心里一紧,只道卞和要打自己包袱的主意。

卞和哧笑道:“你做尽好事也。鬼才要你的东西。”他四周打量,伸手一指。

仲蚤循其所指,原是一块大石头。

“作什么?”

“作什么?捡起来啊!”卞和厉声道。

“捡它作什么?”

“宝石哇。虽然比前头那块小一些,但不失为宝石。”

仲蚤瞥了一眼卞和的断腿,原来这宝石都是随地捡的,无怪乎这两条腿会被砍了。先前传言卞和实擅鉴宝,只不过芈眴、芈通皆不识真宝,才将卞和两条腿刖去。如今看来,倒非传言所说。

待仲蚤将石头捡了后,卞和又把新石头包进包袱里,二人始复上路。

行了一阵,见前头步出一糙野汉子来,肩上扛一只死了的牙獐。二人问询,原来这牙獐是前头崖下捡的,捡时身上还有箭矢。二人心中乍喜,芈赀想必正在不远处。

料着虽近,实则二人又行了两日,绕过芈赀到了楚山,等芈赀行到楚山下。

仲蚤道:“不去找芈赀,到楚山下作什么?”

卞和道:“你哪里懂?”

不待仲蚤说话,他便伏趴在地,失声痛哭起来:“天邪地邪!父邪母邪!”

仲蚤吓一跳,道:“卞先生,你作什么妖?”

卞和全不管,只继续哭道:“哪里有良心,哪里有公道哇?有没有人哇?有没有人过来看一下这里有个可怜人啊!”

又哭了一会,只见一个小兵走过来:“你哭什么哭!”

仲蚤尴尬,忙让卞和莫要再闹腾。卞和果然不哭,只抹着鼻涕道:“有一块宝石,除了我竟然没有别人认识它了。为了它,我连两条腿都没了。你说它可不可怜?我该不该哭?”

那看守士兵年岁不小,只道:“我认得你。”

“我自然是要名垂青史的,你认得我是你之幸。”

士兵哈哈笑了两声,看着仲蚤道:“你是没有脚不够砍,带个小子来凑么?”

仲蚤道:“你尽管去通报说我们要献宝。”

士兵走了,卞和又哭起来。

近日狩猎大获,芈赀心情不错,带着息妫一起走了出来。

仲蚤连忙行礼,卞和一见芈赀,马上不哭了,整个人扑在地上也行了礼。

芈赀一见卞和,皱眉道:“你?”

息妫问道:“此人是谁?”

芈赀道:“夫人有所不知,此人曾两次献宝于先王与先先王。腿都被他俩砍断啦!”

“还敢来,倒也可敬。”息妫道。

“哪里可敬?只是冥顽不灵!”

芈赀转说道:“听说你二人要献宝?”

卞和抢先道:“是。”

“好!”芈赀一边想着砍他左手还是右手,一边道,“呈上一看。”

卞和将包袱打开,石头正摆在芈赀眼下。

“这哪是什么宝石?”息妫瞅着道。

“这哪不是宝石?”卞和睁眼道。

“就是寻常石头!”息妫道。

“不是寻常石头。”卞和道。

“好、好、好!”息妫道,“请大王说话。”

芈赀想自己好歹与芈眴芈通不同,不能轻易惹上不辨是非的名声,转向仲蚤道:“你认为呢?”

仲蚤支吾道:“表面看的确是寻常石头!”

卞和怒目而视。

芈赀道:“好!来人,将此人头砍下来。”

卞和大急,道:“天邪地邪!是宝石。是宝石!我千辛万苦从众多石头里挑中它,又从老远㧟过来。怎么不是宝石?”

仲蚤暗道这石头明明是路上随意捡的,但见要砍卞和头,也急了,便道:“不是。不是。是宝石!表面看不是,切开看就有了。”

“哦?是吗?”芈赀想,若果真如此,比起先王先先王自己便是明君,便道:“去切开看看!”

仲蚤随匠人前去切石头,贿匠人道:“你只管切开,说这块是这里头的,讨了赏便分你。”

匠人望仲蚤手里的石头好看,必是佳品,便道答应。

芈赀见仲蚤随匠人回来了,问道:“怎么样?”

匠人道:“大王慧眼,石头里果然有宝石。”便将仲蚤的石头呈上。 “是吗?”芈赀哈哈大笑,接过石头,左右翻看。

卞和稍一诧异,心里又有几分得意,急忙道:“对对对。切开就有宝石!”

芈赀又道:“原来竟是二位先王冤枉了先生。璞石切开果得宝贝!寡人有赏!哈哈!寡人有赏!”


息妫道:“卞先生忍辱含垢,实在令人动容。大王,此宝得来实在不易,莫若称其为和氏璧,也不枉卞先生为此璧损去双足。”

芈赀心道“自古君王孰若我”,嘴上说:“不错。卞先生实乃相玉奇才哇!虽蒙冤受刖足之刑,仍以坚忍之志固守真理。可敬可敬!‘和氏璧’之名配得配得!”

卞和虽大惑不解,但仍欢喜道:“大王过奖。能为大王寻得此宝,卞和卑鄙之躯断了两条腿又算什么?”

几人往来客气几番,举杯相庆,好不热闹。过了几日,卞和泣玉的美名便在各地传开来,万人传颂,炙手可热。

仲蚤心下郁闷,暗道:“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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