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作者“我”。大魔王。银镯。
每当我把乒乓球拍上的胶皮撕下,将它和球板刷上胶水重新粘合在一起,心头便翻滚一阵小小的兴奋,虽然有机胶水刺激的味道并不怎么好闻。
我喜欢打乒乓球,这是一项需要快速反应和斗智斗勇的运动,同时也是一项安全且长寿的运动。
在我工作的学校附近有一家体育中心,里面的乒乓球馆摆放着6张球台,红色塑胶地面,高高的蓝色墙围,明亮而不刺眼的专业吊灯,这样的环境在附近几乎是最好的了,这里便是我最主要的健身活动空间。
我从小并未接受过专业训练,15年前大约是本科毕业时接触到这项运动,就义无反顾地喜欢上了它。我训练很刻苦,最开始时几乎天天打,几年后每周仍坚持打三次,到现在工作稍忙了点,每周至少要打两次。这个次数是一个教练告诉我的,每周打一次会退步,打两次保持,打三次才会有进步。
要说我这个“奔四”年龄的人,很少有人能像我这样一星期打三次球,我妻子是名记者,经常外出,又没有小孩,所以我有更多的时间被兴趣挥霍,再说,打乒乓球是很健康的体育运动,何乐而不为呢。
来球馆时间长了,自然会结交一些球友,球友依年龄、球技、性格等又可分出三六九等,最近与我打球最多的是一个20多岁的小男生,说他是小男生,因为他年龄不算大,又生得白色面皮。
每次见面,他稍微活动下身体,拿起球拍就打,休息的时候,他从包里拿出矿泉水坐在球台边的长凳上喝两口,然后就那样呆坐着。我有时过去和他搭讪几句,他也是一问一答,从不主动往下进行什么话题。我当初还怀疑,是不是我比他年龄大太多有了代沟,可在这家球馆里,他也很少与别人打球,和我接触算是最多的了。
他的球技很高超,我说的高超是真的很有一定的水平。在中国,如果你擅长某一运动,都可以吹吹牛,唯独乒乓球,高手太多且“防不胜防”。这个小男生球真的好,我问过他,他从小接受过专业训练,虽然只练到初中,可貌似已经掌握了乒乓球的精髓——动作干净利索,手起刀落,简练迅猛。在他面前,没有转与不转,没有长球短球,球只要一高,他抬手就打;球一出台,他挥臂果断暴冲,成功率极高,我甘拜下风。
看他打球,有时会想起张怡宁,张怡宁被称为乒坛“大魔王”,这个小男生对我来说也是个“大魔王”,被虐的滋味不好受,可输给他也是情理之中。我问过他为什么不和别人打一打,他说,看您还值得切磋一下,其他人都不会打。
我只得报以惭愧而不失尊严的微笑,这还算是在夸我呢。
总在想一件事,怎样才能逃出不被虐的窘境?想想也是无解。
这个世界,有谁不被虐,又有谁逃得了?只不过有的人爱说,有的人不爱说,但不管他们说与不说,心知道,天更知道。
好在,被虐应该是有定数的,除了小概率之外,一般人被虐的次数和程度累计起来都差不多,这里被虐的多,那里就应该被虐的少。我在这里是阶下囚,我在那里就称王称霸,角色的转换也是能量的散失、补充和交换的过程,能量最终是守恒的。
想想这些,也就平和下来,也就乐于被他虐,被虐得心安理得了。
我们每周能见两次面,我下班到球馆,换上球衣,在球台边跳跳活动一下,他就到了,无声无息进了更衣室,换了衣服出来,稍微活动一下,握着球拍直愣愣站在球台前,等我把球最先打过去。
这家球馆是刷卡制,每次打球刷一次卡,三个小时内随便打。
球馆周末人多,平时人少,我们每次来都会有一张球台是空的,我们打上一小时休息十几分钟,再打一小时。
我们打球很少说话,几乎没有交流,我经常好奇的瞥他一眼,看他在忙什么。
他身高近一米八,脸型稍长,眼白纯净,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他身材健美四肢有力,衣裤服装也都干净利索,从背后看,他的身材匀称而俊美,总带着一股修竹随响的风。
他是个独行侠,貌似没亲人没朋友的那种,他孑然一身,来来去去无牵无挂,但他又泰然而心安,仿佛他早已喜欢上了这种静静独处的生活。他有时也拿出手机看看,然后,继续把目光聚焦在一个地方发呆。
球馆里的一位老哥开玩笑道:这小子好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似的。
这样的球馆如果谁打球水平高,自然会有不少人围观,可他来之后,围观的人却不多,因为他不会迎合别人的目光,还对他的“观众”冷眼相加,仿佛他的球台被孙悟空用金箍棒画了个圈圈,外人休想轻松踏入。
与他打了几次球,就开始有人问我关于他的情况,我也只得摇摇头,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每次打完球,他收拾装备的速度也很快,进更衣室拿了洗澡用品去洗澡,然后呢,然后就得下次再见他了。
我是刚刚调到附近一所高职院校来任教的,之前我在一家中等职业学校工作,后来读了博士,在外面又混了两年才又找到这所学校。来这家球馆打球也是不到一年的事情,记得那天我来球馆,见打球人不多且水平也不太好,就在长凳上坐下,从背包里拿出本书随便翻翻。突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耐克白色运动鞋,我抬头一看,还以为是个女孩子,原来是个拎着球拍的小男生,问我打不打球,我说打,于是就这样打起球来。
打完这次球,他临进更衣室之前说了句:“我每周二四会来。”
也不等我说话,就径直走进更衣室。
这种年龄的小男生都比较自我,他们的主语永远是“我、我、我”,望着他的背影我直摇头。
一件事情改变了我和他这种“冷漠”的状态。
那天我洗了澡背着球包从球馆出来,准备去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喂脑袋”。球馆外是一个全民健身场,那时有七点多,又是金秋十月,许多老人带着小孩在健身场里活动,挺热闹。只见一个人飞跑过来与我擦肩而过,我意识到是他,他也看到了我,很着急的样子,一溜烟跑进球馆里去了。
我站在原地没动,想不出他还有什么着急冒火的事。
过会儿他从球馆里走出来,垂头丧气的,等他走到我面前,我问他怎么了,他像被抽了筋似的一点力气也没了,和他在球场上平素冷峻的风格相比,差出十万八千里。
“银镯不见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冷,却有些失魂落魄。
我依稀见过那枚银镯,被一条银色金属链子挂着。那好像是他的饰物,是条稍微有点长的项链,那枚银镯戴在他的胸前。
他平时来到球馆,就应该戴着这根链子,换衣服时摘下来应该是放在球包里——他打球时是不戴链子的。
他话的意思显然是在求助,并掏出那根链子,链子上已经没有银镯了。
我询问他刚才出入球馆以及更衣的细节,因更衣室的桌椅和地板全是木质的,我判断如果银镯掉在地面也不会有太大声音,而且,除非有人拾了去,否则银镯一定还在球馆里。加之这天球馆人不多,银镯被人拾去的可能性并不大。
最终我断定,银镯很有可能就在更衣室的某个角落。
我的推断似乎并未给他带来信心,他磨叽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思维已陷入迟钝,貌似镯子带走了他的思想。
也许这枚银镯是祖传的传家宝吧,反正对他一定有特殊的意义。
他默默地跟我进了球馆,来到更衣室。我让他指明放球包的柜子和换衣服的位置,他抬手比划着,动作比刚才打球时缓慢沉重,他的魂魄被牵走,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我从柜子开始按照刚才的判断寻找,想象着他的动作轨迹,在换衣服的木凳子周围上上下下前后左右的查看几遍,突然发现远处的柜子与墙角之间有一道缝隙,足有几厘米宽,距离他换衣服的位置也就两米不到。我蹲身下去贴着墙往缝隙里看,似有什么东西闪着银灰色的光,我拿手机打开手电一照,那枚银镯果然躲在墙角的最里面!可能是掉落在地,顺势滚到了墙缝里。
我把银镯放在他手上,他兴奋的叫出来,听着他激动的笑声,才觉得他挺单纯且年纪好小。
为了感谢我,他说要请我去吃饭,我当然婉拒。既然已经是球友,这样的帮助太普通了。他说,这镯子对他太重要,如果真的丢了,他可能会活不下去。
我被这话惊到了,错愕地望着他。
他好像并没对自己的语出惊人感到有什么不自然,把链子戴上,直直肩膀,很郑重且礼貌地说:
“您就给我个面子吧,求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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