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满满,一个农村孤寡老头的一生

前天满满打来电话,我在开会就没接,散会后电话打过去,可是他又听不到。但我猜到了原因,他多半又生病住院了。这个电话应该没有别的原因,就两个事,一怕死,二安排后事。

我说的满满即是叔叔,这个满满也不是我爸爸的亲兄弟,仅是我们村里人,我家住在田坝里,他家住在山顶上,与我爸爸同年同辈分。他们一同放牛长大,一同当兵,又一同退伍回乡种地,一同老去,如今他已八十四岁,而我爸爸早已过世六年,与我爸爸相比,或许他输在了起跑线上,却赢在了终点线上。因他与我爸爸相交甚好,我们从小对他一直视同亲满满。

满满如今是孤家寡人,而当年却是很兴旺的一家子。如今他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按理说子女双全,但他却成了村里唯一的五保户,一般人很难理解,有子女为什么能成为孤寡老人五保户?这与他的性格和经历有关。

当年满娘还在时,他们一共生育了四个女儿,其中二女儿在暴雨时过河,淹死在河里。但这样也还有三个女儿。农村就是这样,哪怕女儿再多,没有儿子也是无后,没有儿子也叫穷人--只有男孩才叫人,女孩终究是外人,所以无子即是缺人,缺人就是穷人。

那个时候农村没有儿子,哪怕家财万贯也是白搭,世俗的眼光和养老的压力是很重的,有时吵架只要对方一句“你家绝人”,就能令你瞠目结舌。想当年我爸爸生了我两个姐姐,看到同村的人生了男孩,每次都会羡慕得眼珠子掉地上,而满满连生了几个女儿,眼珠已经掉地下城去了,内心的沉郁阴霾远非现在的人能理解。

为了生个儿子,当年他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我曾经看到过他天天早上起来,要吃一个生鸡蛋,据说是为了补体好生儿子,还找了些草药来吃,寻觅了许多方子,但都无一见效,可见天意弄人。

眼见生子无望,又想了一个办法,找了个本村的孤儿当继子,从村子下面来到他家里生活。他的一生转折也就是从这继子这里出发,意外走上了孤寡之路。我记得我爸爸去看望他时,还高兴地对我爸爸说,咱们也是有后的人了嘛。瞧他那个得意劲,爸爸拿起烟杆就戏谑地往他头上一敲,不想还没敲到满满头上,烟杆却从泥巴脑壳处断了,只剩一点竹皮连着忽闪忽闪地晃悠,引得两人放声大笑。

后来生活没两年,继子又跑了,我满娘也被他赶跑了,原因很意外,因为满娘又生了,而且生的是一个儿子!

按说生了儿子实乃做梦都会笑醒的事,可满满怎么把满娘赶跑呢?那时我在外面读书,总是后知后觉,回来才听人说,据说满满认为这儿子不是他的种,是继子的野种!哪能留在家里,一个不落地全赶了出去。继子回自己家里生活,满娘带着新生儿跑去了几百里外的重庆嫁了人。

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我爸妈也从不对我们说,我们也从不打听,只是觉得生活太过离奇,命运实在难测。

愤怒之下的满满从此和三个女儿生活在一起,但他也老了,再也没有生儿子的欲望,也没有重娶老婆生儿子的能力。

他和三个女儿在一起生活的日子是不怎么快乐的,这从我们时常听到他家传出的吵骂声中感受得到。那时候没了老婆的满满性格变得执拗暴戾,动辄吼骂女儿,与村里人落落寡合,家里没了内人,经济难免困难,总是独来独往。当年很多人都喜欢来我家玩,但他也很少来了。

我还记得有一年我看牛,就在他家下面的河边草坪,听到他冲着二女儿文绉绉地怒吼:“你我冤孽已成,你已不是我村的人了!”我抬头望去,只见她女儿哭哭啼啼地跑在田埂上,后面跟着怒气冲冲的满满,用说戏一样的姿势,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骈指向前,边骂边赶出去老远,直到父女俩消失不见,而油菜田深处还回荡着他的叫骂声。

他家的生活也不怎么如意,三个女儿都才十来岁,也不大会料理家务,而他又不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嘴角常有一抹白浆,眼角总粘几粒眼屎,还很能吃肉,专吃瘦的,所以在吃饭这方面,就会闹些笑话传出来。有一年,他在田里捉了好多泥鳅,拿回家就办来吃,烧锅倒油,端起盆就将泥鳅倒进锅里。二女儿见了大喊:“爸爸,这泥鳅都还没经过清水吐泥巴的,活着都没破开,怎么能吃?”

他得意地笑道:“你晓得个啷?泥鳅就是要泥嘛!”一面急速拿锅盖盖上,双手死死按住,只听得里面一阵叮叮咚咚的蹦跳,如同战场擂鼓,密集、急速而干脆。

没过了几年,大女儿出嫁,就嫁在附近一里路处。随后二女儿出嫁,嫁得稍远些,但也不过二十来里路。最后小女儿出嫁,跑出去嫁到了湖南,离家几百里,很少能回来一趟。从此满满成了孤家寡人,再没人给他做饭,也再没人给他责骂了。

女儿们出嫁后,满满的房子也烂得不成样子,就用没烧的土砖码了两间房子,上面搭上瓦,几年后天通地漏,家里邋遢得不成样子。后来村里又帮他建了水泥房三间,建得也很敷衍,室内和院子也没硬化,天长日久,还是漏雨,我一走进去,看到他把两间房都空着,厨房里面就是他的床,原来另外两间也住不成。最近这几年搞脱贫攻坚,终于室内外修葺一新,院子和入户路全部硬化,屋顶上搭起了钢架棚,彻底解决了漏雨的问题。

即便如此,他也不应当是五保户,哪个女儿都愿意接他一起过,尤其是大女儿,离他家那么近,几分钟就能走到。但前面说了,他性格执拗,坚决不愿和女儿女婿生活。他对我说:“我家是我家,去女儿家毕竟是在人家,下贱!”而且他对女婿颇有微词,不知道为什么,横竖看他不顺眼,两人在一起说不上几句话一定会冲起来。我在乡卫生院去看他时,他居然能把侍候他的大女婿骂个满脸通红,气得人甩头就走。

既然如此,政府就动员他去敬老院生活,但他大摇其头,说那岂是我呆的地方?生在家里,死也要在家里,哪能去敬老院里等死?何况天天在家里有人聊天打话平伙。政府工作人员纯粹把他没法。

十多年前,那时我爸爸还在,他大女婿得知岳母在外面过得不如意,带着的那个儿子也长大成人了,想着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就把岳母和舅子接回来,以后也好照应岳父大人,老来有人侍候。

接来后,还怕满满不同意,专门请我爸爸、村里其他老人去说合。饶是我爸爸和他发小六七十年,跑去他家好话说尽,又给他分析利弊养老送终啥的,他却拒不同意让前妻、儿子和自己破镜重圆,发了无数脾气和骂战,把大女婿骂了个狗血淋头。没法,我满娘和她儿子呆了三个月,只好黯然离开,又回了重庆。

这下他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政府没法,脱贫攻坚时只好按五保户给他待遇,每个月有两百多元低保,不时有干部送米油给他,加上他有退伍军人补助,老年补助,生活上吃住倒有保障,只是家里和身上邋遢如昔。

脱贫攻坚期间,他还闹出了许多哭笑不得的事,也很能体现他的执拗可笑的脾气。有一天他打电话给我,气急败坏地说自己被派出所给抓了。我心想人家派出所抓你干什么,他们最怕的就是上年纪的老人,要是病倒在里面还惹一身骚,比养个亲爹还麻烦,又还得怕赔钱,多半是别的原因。

我急忙跑去派出所,问怎么回事。八十岁的人了,看到我来竟然泪如雨下,眼泪鼻涕大把大把地往袖子上抹,哭哭啼啼地怒骂派出所和村里。原来村里修进村公路,要经过他门前,要占他一点点地,不多,四五个平方那样子,但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堵在挖车前面,整条路都修不通。村里愿意给他入户路硬化好,但他一直说村里骗人,如今再不相信他们。也难怪,以前村里给他修的房,修了就漏雨,几年不维修,实在做得不地道。

那个时候正在抢工期等待脱贫验收,上上下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村里就开了挖车去挖他的地,他先是睡在地上拦着,然后又爬进挖车车斗里,喊把我一起给挖死算了。施工方没法,只好报警,派出所来了也只能做工作,可是他成见已深哪做得通?僵持之际,他干脆把双手递给警察,一叠声地说:来来来,快把我铐走,铐走你们就好办了。派出所无奈之下只好真把他铐了带走。

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他就要吃住在派出所里,所里只好叫村长来做工作,但他最恨的就是村里人,这下没法了。好在我去了,说你好歹也是个退伍军人,保家卫国抢过枪的,连这点觉悟都没有,看我们村里好多人家占了地,有的一占就是几分几亩,他们一分钱都没要,你还要那几个平方的地干什么?回去吧,我送你。这才把他接了回来,村里连夜把路修通。

回来的路上,硬要我开车送他进屋,那条路正在形开挖新修,大石头烂泥巴乱堆一地,我说就送你到活动室这里,你走个几十米就到家了。他不同意,定要我刮着底盘开进去,我才买的新车啊,听着底盘下轰隆轰隆的刮擦声,我的那个肉疼!后来一想,原来他是要挣面子给别人看:老子被人抓进去,就会接老子回来!能奈我何?

岁月渐增,满满年纪越来越大了,他的腰还没弯,但时常感到头晕,胸闷气促,他成了乡卫生院和县医院的常客。

第一次住县医院时,他拿着电话满世界喊人,几个侄子、女儿女婿,所有亲戚全都通知遍了,除了女儿和一两个亲戚,其他人并没到场。我跑去一看,原来小毛病嘛,医生说输几天液就会好。他二女儿悄悄告诉我:我爸爸就是怕死,有多大的病!

也就在医院最脆弱的时候,我才看到他没有了往日的执拗,他现在终于想起他流落在重庆的儿子了,哭着对我交代后事:我死后,骨灰不用拿回家,直接扔进河里。我的儿子终究是我的儿子,我的家产全是他的,我要留给他。田地留给大女婿。

去年乡卫生院住院时,以为自己不行了,绕开大女婿,带着我去信用社,说:我准备好了,死后把我的钱拿出来办丧事,我把钱取出来给你。

在信用社柜台前,我惊讶地看到他取出了九万元现金。心想你不是贫困户五保户吗,哪来的这么多钱?敢情都是政府补助,你一分没花啊。也确实如此,五保户兼退伍军人住院是不用花钱的。急忙叫他重新存回去,说你现在死不了,还能雄纠纠地走两里路到信用社来,有那么好死吗?

到今年,恐怕存款上十万了吧,这事只有我一人知道。

昨天晚上我到县医院陪了他半天,精神得很,只是现在有了糖尿病,时常头晕,双腿无力,正在输液用药,饮食得注意。又对我下遗诏,说他的身后事得由我来主持。我说主持不难,但你有儿子有女儿女婿,还有那些不着调的侄子们,他们会善罢干休?到时我拿你的钱出来办事,人家还不怀疑我占你便宜?这可不是好主意,得了吧你,只不过我会一直在场,帮着吆喝人来帮忙,把你的事办个热热闹闹。

他仰起头枕在病床上,说不用怕,没事。还要新买一副棺材,以前的我不要。把我葬在屋后的山上,不用选什么山向和风水,抬着我众屋后就上山,走不了几脚就地掩埋。

我心里苦笑:老汉你可真善变啦,不要儿子,又要人家送终;以前说撒骨灰,现在说要土葬;天天哭穷,银行存款十万,你叫我听你哪一句?

这就是我的满满,一个倔强固执抠门的八十四岁农村老头,在人生黄昏之际,第三次给我的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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