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台:圈套

1

从接到那个电话起,林惠花就傻了。

毕三节死了!

那个早就该死的东西,才五十岁,居然就死了!

打来电话的是千里之外那个城市的公安,他们告诉林惠花,毕三节死在一座大桥下面,他的手机里,存着的唯一号码,就是她。

“你是他什么人?”

“我……我是他老婆。”艰难的吐出这个词,林惠花心就像突然被谁抓了一把一样,她是毕三节的老婆么?也是,虽然十年没有见过一次面,但离婚证没扯,她就是他名义上的老婆。

“那么你尽快过来吧,尸体要处理,还有后续一些事情。”

“我……”林惠花想拒绝,她要告诉公安,自己和那个死掉的男人虽然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实际上,她们早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可是,公安不等她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捏着响着长长忙音的手机,林惠花噗通一下坐在炕沿上,阳春三月的房间里,暖气虽然还烫手的热着,可是她却冷得直打哆嗦。

毕三节死了!

这个该死的,怎么可以就这么便便宜宜的死掉呢!

她还有十年的血海深仇等着和他清算,她一直攒着豁出命去的力气要撕吧他扭打他像对待一条不受待见的狗那样折磨他呢。

可是,这个该死的,不给她这个机会了。

哆嗦着坐在炕沿上,林惠花的耳朵里忽然钻进来一种奇怪的声响,呜呜……呜呜,好像一头兽被关在密不透风的箱子里,压抑不住的嘶吼。她吃了一吓,四处看看,抬脸的瞬间看见对面的镜子里,赫然一张扭曲的泪痕斑驳的夸张变形的脸。

林惠花一把捂住了嘴,她为什么要哭,她为什么要哭得好像一头被木头箱子锁起来的野兽。

她应该一个泪瓣儿都不掉的,想到这里,她用自己那双粗剌剌的大手用力抹掉脸上的泪,可眼泪就跟扭开阀门的水龙头一样,无论怎样抹都抹不净。最后,林惠花索性放弃了,瘦削的身子一偏,阳光浩荡的土炕上一滚,撒泼打赖、惊天动地地嚎啕起来。

2

林惠花的哭声,惊动了四邻。先是东邻的张嫂,继而又是西邻的李二姐,再然后是放学归来的二冬。

毕三节死掉的消息就跟长了翅膀的鸟儿一样,扑棱棱从林惠花家新盖的大瓦房里飞出去,一晌饭的功夫,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知道了毕三节的死讯,老毕家族里的老一辈儿都凑到林惠花家中来了。

他们的意见很一致,无论毕三节犯过什么错,他到底是毕家庄的人,所以,接回来入土为安,才是正事。

哭了小半天的林惠花听到这话蹭地一下跳起来:“门儿都没有,我和那个该死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众人七嘴八舌的劝,无论怎么劝,林惠花还是不松口,这时,族里年岁最长的太爷说了一句话:“你可以不认他,但大冬和二冬,得有爹!”

只这一句话,一屋子的人都鸦雀无声了。林惠花还要叫骂,角落里一直缩着的二冬被人推出来:“看看,孩子哭得眼都肿了,不看僧面看佛面,算了算了。”

林惠花一把拉过哭肿了眼睛的二冬,嚎啕的声量更大了。

族里人紧急合计了一夜,最后拿出方案。有人负责通知大冬从广州赶回来,有人负责在家里操持着安排葬礼,棺木、白布、鼓乐、流动餐厅什么的,哪样都需要精细的人手。本来族里安排了一个远房陪着林惠花去抱骨灰,可林惠花拒绝了。

说得出口的理由是马上春忙了,不能麻烦人家。说不出口的理由是,为了赶时间,去抱骨灰得需要坐高铁,一个人来回还得上千元的车费,再多上一个人,那得多多少费用。

再者,别人的男人死在外地,需要人陪那是婆娘伤心得要死要活怕出什么意外。林惠花可没这个担心,这些年她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风里来雨里去,有什么扛不起来的。再说,她压根就不伤心。没有伤心,只有恨,而那股子从心底里长出来的葱茏的恨,好像一根擎天柱,支撑得瘦小枯干的她愈发有了那么一把子说不出的力量。

再一个不用人陪,还有林惠花的一点小心思。自从被族里人劝服着去接回毕三节的骨灰,林惠花就暗暗做了一个决定,那个该死的虽然死了,可她的恨,依然要发泄出去:去到那里如果还未火化,她先扑上去狠狠踹上两脚。如果已经火化,她就抓两把骨灰扔到茅坑里,让那个这辈子在她身上造了孽的坏种下辈子再托生的时候带着一身的屎尿味儿,永远不得舒心。

抱持了这样的念头,没用别人催,第二天天没亮,林惠花就出发了。

3

高铁开得飞一样快。

坐在飞一样的高铁上,林惠花昏昏沉沉的做了一路的梦。

梦中,她一下子又回到了20年前,那个时候,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她刚刚认识了毕三节。家里人没一个同意她们结合,可她着了迷似的迷上了毕三节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结婚的时候,别人都是几大件,她可好,空着四个屋角就跟毕三节拜了堂。新婚之夜,毕三节搂着她山盟海誓:“这辈子,我一定要好好待你。”

林惠花意醉神迷地抱紧从此要终生依靠的男人,嗯,她什么都不要,只要他待她好。

初始那几年,毕三节确实对林惠花不错,重的农活抢着干,好吃好喝的紧着老婆和孩子。那时候日子也清苦,可林惠花不觉得苦,她总想着,只要自己和毕三节肯卖力气,好日子总会来到的。

生活却并不像林惠花想得那么简单,随着大冬二冬的出生,本来捉衿见肘的日子愈发紧巴了,要命的是,这个时候毕三节又染上了赌钱的恶习。一年忙到头,有限的一点家用,到了牌桌上几把儿就兜进去了。

因为赌钱,林惠花和毕三节打了无数的架,打着打着,夫妻感情就像浸了水又被棒槌反复捶打的棉被,一点点的薄了、板了、硬了。没有了感情上的忌惮,毕三节愈发的有恃无恐,没过几年,就混成了村上有名的破落户。饶是如此,林惠花也没想过离婚,谁知,毕三节却出了轨,他和村西头老刘头刚在四川领来的小媳妇“好”上了。

老刘头为此差点和毕三节拼了命。他辛苦了半辈子才攒下几个钱换回一个媳妇,领进门炕还没捂热乎,居然就被毕三节挖了墙脚。

看着毕三节被老刘头打得满头血污的样子,林惠花忽地一下跳起来,捞起院墙根上竖着的锄头,哐地一下砸下去——她忍饥受寒地跟着他过苦日子,求的不过是这个人最起码还是她的,谁想,他连最后这点念想都要收回去,疯了,她真是要疯了。

被锄头凿懵了的毕三节兔子一样撒腿就跑,看着那个破落男人四蹄撩开的背影,林惠花跳着脚的骂:“有种你就别回来,再回来老娘还是和你没完。”

毕三节竟然从此就真的没有再回来。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刚开始,林惠花还能安慰自己,那个该死的是被自己吓破了胆才不敢进家门。一个月两个月都不见毕三节的影子,林惠花有点坐不住了。这时候,村西头的老刘头大哭小叫地杀到她的门上来了:“你家毕三节拐走了我的媳妇,买媳妇的钱,你得赔给我。”

就跟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林惠花昏天黑地地立在院子里,好半天,才慢慢扶着墙站稳:毕三节领着老刘头的媳妇跑了?!

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毕三节被林惠花打出去的第三天,有人在镇上的汽车站看到他和老刘头的媳妇一前一后的上了长途车,毕三节空荡荡的手里什么都没有,老刘头的媳妇,挽着一个硕大的包裹。

又过了一个月,十几里地外的一位远亲来找林惠花要账了。三个月前,毕三节去过他们家,说是要出门打工,和他们借了几百块钱的路费。

林惠花目瞪口呆地跌坐在地上,毕三节领着别的女人跑路的事儿,板上钉钉了。

这一年,她三十四岁,大冬8岁,二冬4岁。

4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没有人能告诉林惠花。村里人知道的只是,这个女人,也许在这里待不长了。

是啊,怎么能待得长呢。老旧的三间破土房,稍微下场大点的雨,都担心害怕着被冲倒。还有两个吱哇乱叫的孩子,天天张着嘴要吃要喝,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供得起。

大家等着林惠花离开。一天两天三天的沉寂之后,断了烟火的那三间破土房上,又冒起了炊烟。

有人大清早的看到林惠花扛着锄头下地了,八岁的大冬牵着四岁的二冬,小尾巴一样跟在林惠花身后,走一走,停一停,停一停,啃一口小黑手里攥着的硬干粮。

唉,作孽啊。

乡亲们摇头叹息着,转身回了自己的生活。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似乎只是一晃,十年就过去了。十年中,三十四岁的林惠花变成了四十四岁的老女人,曾经吱哇乱叫的两个娃,一个早早下学去了南方打工,一个在镇上的中学成了高材生。

没人知道林惠花是怎么度过的这十年漫长岁月,人们看到的只是她黧黑粗糙的面容一天天地苍老下去,人们记得的只是,孩子没有长起来那几年,每到秋收,大冬和二冬都会哭着到村里来央求乡邻去地里帮着把累昏过去的林惠花抬回家。

在粗糙得摸一把都能把木头拉得满身都是刺的日子里,林惠花瘦小的身板被彻底摔打出来了,有一年村上的石灰厂高薪招壮劳力,林惠花挤在人群里去报名,厂会计刚一流露“你行么”的意思,林惠花二话不说跑到空地上扛起一袋水泥脚步生风地跑出了好远。

从那一天起,人们都知道了这个女人是个惹不起的厉害角色。看着瘦小的林惠花像头牛般东忙西忙,村里不知多少男人都在心里暗暗感慨:可惜了这样一把过日子的好手啊,如果不是毕三节,随便换个男人不知道要多知福。

可惜的是,林惠花这辈子算是明珠暗投了。

其实,林惠花可以改变命运,毕三节离开的这十年中,娘家人不止一次劝过她:“没必要等那个没良心的男人了,你去提离婚,法院会判的。”

法院会判?找不到另外那个人,如何判?

“那就去找他。”

林惠花果然去找了,循着一点点的蛛丝马迹,四处的打听寻找,到最后,捞到了一个号码,那是毕三节离开的第五年。电话刚一接通,林惠花就开始破口大骂。她骂啊骂啊,骂到天昏地暗,骂到日月无光,才想突然起自己其实是有正事的,对,她要离婚的。

可是,毕三节早就挂了电话,之后无论再怎么拨打,那个电话再也不会接,再之后,那个号码成了空号,林惠花和毕三节,就像河流里两朵偶然相遇的浮萍,只辗转着照了小小一面,就再次各奔东西、杳无消息了。

5

娘家人鼓动林惠花继续找毕三节,林惠花却好像死了心,仗着年轻有把子力气,她更卖命地开始奔波起来。一年四季的庄稼,石灰厂的零工,前几年,还养过一阵子的小尾寒羊,看似艰难的日子实际上是经不起这般折腾的,更何况,心疼妈妈的大冬,十五岁初中毕业就主动辍学去南方打工了。到去年,林惠花终于彻底告别了住了十几年的似乎一根手指头就能捅倒的破旧老屋,在村东的宅基地上,盖起了三上三下的一座双层楼房。

房子盖好了,林惠花开始四处托人给大冬说媳妇,看着她四里八村地跑着张罗的背影,村里人开始相信,这个女人这辈子是要在毕家庄扎根了。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鲜有人再提起毕三节。

只有二冬,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看见妈妈恨恨地在手机上摁那串早已经成了空号不知多久的号码,一边摁,一边破口大骂着爹的名字。

她是起了誓要给毕三节一个致命的打击,这个致命的打击就是,把崭新的拔尖的让人一看就眼热心跳的新房子和壮实得好像两只小牛犊子的大冬二冬戳到他面前,让他看看,这就是她眼下的生活,她眼下的已经好到圆满的生活,和他,没有半点的干系。

无数次,林惠花在梦里都这样的傲娇过,每一场梦里,毕三节都灰头土脸的好像一条落水狗那样匍匐在她脚下,呜呜大哭着死皮赖脸地请求着她和孩子的原谅。原谅?哼,怎么可能,做梦都别想。

每做一回这样的梦,林惠花就觉得一把又一把的力气从骨头缝里蹭蹭地钻出来。四十四岁,其实不算老,但多年的操劳让这个瘦小的女人早早累出了一身的伤,虽然表面上她依然风风火火地奔命在热火朝天的生活中,实际上,几乎每个夜里,她都能听到关节与关节之间那种带有陈伤旧痛的神经性的呻吟。

每当痛得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林惠花就把毕三节三个字捋成三条绳索,一点点用牙齿紧用力咬着,咬碎每一根经线和纬线,咬碎哪怕一点点的囫囵迹象,等到这三个字,全部在锋利的牙齿下磨成细碎的粉末,外面黑成一面锅底的天,啪一下全部翻开了。

天亮了。

天亮了,林惠花在梦中一惊,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高铁已经到站了。

6

去太平间的时候,公安告诉林惠花,如果今天下午她再不到,尸体就会被火化处理了。

毕三节还在,那个该死的还没有变成灰!想到这里,两顿饭没吃的林惠花一下子来了力气,老天有眼,她还能够狠狠地踹上那个早就该死的几脚。

太平间临近,公安顺手指一指,林惠花哆嗦着走近,门还没推开,猛然听到有幼嗓的哭泣一声连着一声的此起彼伏。

她怀疑公安指错了地点,扭头确认,公安再次点头。

狐疑地推开门,空荡荡的板房里,角落里有张窄窄的木板,一个全身蒙了白布的尸体横在那里,木板一侧,半跪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口一个爸爸地哀哀哭个不停。

不对,肯定是公安记错了。

林惠花抽脚往外走,却不想,一脚踩到随后跟来的公安脚上。

“这个孩子,是和毕三节一起发现的,他说毕三节是他爸……”

林惠花完全懵了。

她怀疑自己是做梦,用力掐一把大腿,生疼。又怀疑公安搞错了,可掀开那张白单子,白单子下面那张灰扑扑得没有了一点生息的面瓜脸,可不就是毕三节那个该死的么。

纵然十年没见,纵然他的五官生硬得走了形,可就是化成灰林惠花还是认得出的。

但是,多出的这个孩子,又是谁!

蒙头转向的林惠花,忘记了狠狠踹两脚毕三节的计划,蒙头转向地被公安领出来,签字、办手续,领毕三节破破烂烂的那堆东西,一晌饭的功夫,一盒热乎乎的骨灰,抱到了胸前。

她做梦一样抱着骨灰往外走,负责接待她的公安从后面撵过来:你别自己走啊,这个孩子,也得跟着你。

孩子也得跟着她!林惠花恍然地看看从她出现就一直小尾巴一样跟在身后的那个娃,细脚伶仃的骨架,穿着乱七八糟脏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头发长得几乎能搭出个鸟窝,两条鼻涕虫请凉凉地挂着,走一步,吸溜一下,走一步,吸溜一下。

这个娃,和她什么关系?

“他是毕三节的娃。”公安说着,一捅那娃:“你说,你爹是谁?”

“我爹是毕三节。”娃湿淋淋着两只大眼睛抬起头,又猛地来一句:“我爹说,我娘叫林惠花。”

林惠花差点背过气去。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好像忽然发现了点什么:这娃那两只湿淋淋的大眼睛,可不就和村西老刘头跑掉的四川媳妇一个样儿么,还有这张黑了吧唧的面瓜脸,可不就是脱了毕三节那个该死的一个形!

这个娃是毕三节和老刘头媳妇生的野种?!

林惠花一个激灵,浑身上下跟过了电一样哆嗦了一下。

7

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是对的。

虽然无论怎么问,那个娃都坚持,他的亲娘是林惠花。但林惠花知道,这一切,是个圈套。

说话虽然还不是太利索,但这个叫三冬的娃,已经有了毕三节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的遗传。

“爹临死的时候说了,没了他,我的亲娘林惠花会来领我的。”

滚犊子,谁是你亲娘!

林惠花抱了骨灰大踏步走,跟屁虫一样的鼻涕虫娃,亦步亦趋地黏过来,如果不是当着公安,林惠花真是踹他两脚的心都有了。

“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看到这场面,公安也有点懵了。

她亲生的?当然不是!听到林惠花的否定,三冬出溜一下跪在地上,抱住林惠花的腿放声大哭:“爹死了,娘你再不管我,我可怎么活。”

看着那个脏娃把鼻涕口水蹭到自己腿上,林惠花真是要气疯了。

她其实不想和公安多说什么的,但到了这个时候,她不得不把那段家丑抖搂了出来。

听了她的话,公安愣住了。之后,公安打了个电话就出去,剩下林惠花和三冬,在窄小的收发室里等着。

林惠花锥子一样盯着那个才刚屁点大居然就会撒谎的娃,恨恨地想,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么小的娃,瞎话说起来眼都不带眨的。

没有了公安在,刚刚还上头扑面的孩子,一下子老实下来,他袖着身子瘪在墙脚的凳子上,两只脚一蹭一蹭地来回磨着地面,眼皮都不敢撩一下。

“哪个是你亲娘,再这样说,看我不抽你。”林惠花故意绷起脸冲着那娃扬扬手巴掌,如果不是这个娃黏扯,她现在早就坐上回程的车了。

叫三冬的娃期期艾艾地偷偷瞥过来,“我……我……”地吭哧半天,一句囫囵话没说出来,忽然用那双小脏手蒙住脸,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含混不清地喊“爸爸……爸爸,你干嘛不要我了啊。”

林惠花心底倏地一软,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居然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二冬,被外面的孩子欺负了,回到家,也是这样双手捂着脏兮兮的脸,哭着要找毕三节。

可是,眼前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二冬。想到这里,林惠花的心又一下子硬下来,扭头看向窗外,窗外刚刚一直陪着她的那个公安,正和几个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林惠花有个预感,毕三节留下的这个麻烦,很快就要解决了。

果然,半小时后,公安走进来,再次和林惠花敲定事情的原委后,给出了方案,如果这个孩子林惠花坚持不要,在找不到他亲生母亲的情况下,会暂时送到福利院。

随便送到哪儿,只要不跟着她就好。林惠花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和公安说了客套话,夹着骨灰盒向外走。走到大门口,身后忽呼哧呼哧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娘……娘,我爹还有东西给你呢。”

林惠花一回头,紧赶慢赶的三冬差点刹不住车撞到她身上。

毕三节有东西给她?那个该死的,能有什么东西给她!

8

三冬带着林惠花七拐八拐穿过半个城,最后在城郊的一所立交桥下找到了他和毕三节曾经的“家”。

从毕三节出事就知道他过得一定不会好,但当亲自来到这座光秃秃的四面透风连块遮挡木板都没有的大桥下,林惠花还是重重地吃了一惊。立在沁凉的风飒飒吹过的大桥下,她的心里就跟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那样无论如何也喘不过气来了。

三冬猴子一样爬上爬下半天,最终扒拉开角落里的砖头和纤维板,在紧邻桥柱子的旮旯里,翻出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爹临死的时候嘱咐我,等娘来了,就把这个给你。”

林惠花费了好大劲儿才掰开那个铁盒子,零零碎碎的几张钞票,凑起来不过十几块钱,零碎的钞票下面,是一张破破烂烂的纸片。

林惠花做梦也没想到,毕三节还给她留了遗言。

“……出门第三年有了三冬,三冬不满周岁,我染上了慢性病,那个婆娘,招呼都没打就走掉了。这些年,我做梦都盼着回家,我想你,想大冬,想二冬,可是,混到这步田地,那个家,不能再要我了。如果不是三冬,我早就活不到今天了,一想到这辈子我已经辜负了大冬和二冬,就觉得就是死皮赖脸也要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啊……这两天全身疼得厉害,我知道自己也许过不了几天了,惠花,我死之后,你必然会来,到那个时候,希望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地领回三冬吧……如果实在不想,就求你带这个可怜的没爹没娘的孩子吃顿饱饭吧,自从我爬不起来,三冬已经好久没吃一顿饱饭了……这辈子我是着着实实地欠了你,欠了孩子们,下辈子,下辈子让我当牛做马的报答你们吧……”

破破烂烂的纸片,歪七扭八的字迹,林惠花哆嗦着看完,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娘,这些钱,爹说留给你。”一直立在林惠花身后的三冬,讨好地将那几张散碎的钞票捧过来,林惠花没接,抬头环视一下既不能遮风又不能挡雨的破桥洞子,半晌说了一句:“你们就住在这里?”

“嗯,我和爹一直住在这里,虽然有点冷,可只要不下雨,还是挺舒服的。”

看着三冬熟练地在桥洞子里东翻西翻,林惠花忽然动了恻隐之心:“你饿没?”

“早晨公安领我吃了小米饭和驴肉火烧,那驴肉火烧,可真香。”说到这里,三冬咕咚吞一口口水,转而又充满希翼地看着林惠花:“娘,公安说把我送去的那个什么院,里面是不是也会有驴肉火烧吃?”

林惠花将头扭向桥洞子外面,几十米外的一株迎春已经绽出了鹅黄的花蕾,可扑到桥洞子来的风,还是刀子一样的冷啊。

无论怎么说,先带这孩子去吃顿饱饭。想到这里,她把已经冰冷的骨灰盒放进手提袋里,又将手心里那张破破烂烂的纸片,叠几叠,掖到贴身坎肩的内兜里。

9

城郊的驴肉火烧店,五块钱一个的驴肉火烧,三冬一气儿吃了六个。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林惠花的眼渐渐模糊起来。

在这个瘦脚伶仃的孩子身上,她总好像能反复看到二冬的影子。

“娘,你也吃啊。”正想着,嘴边忽然捅过一只火烧来。

抹一把模模糊糊的眼睛,林惠花看到,三冬兜着一双小脏手,正巴结讨好地将一只驴肉火烧递过来。

“你快吃吧,娘,从见面到现在,你还一口饭都没吃呢。”

听到这句话,林惠花心里又一顿,这个小崽,比大冬二冬都更随毕三节那个该死的。

也是啊,他从小一直跟着毕三节,哪像她家里那俩娃啊,小小年纪早就没了爹,即便想要随,又能怎么随。

林惠花抓过驴肉火烧咬一口,还没完全咽下,一勺颤抖的鸡蛋汤又到了眼前。

“娘,你喝,你快喝,还热着呢。”

林惠花瞅一眼面前立着的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既嫌弃他小小年纪就如何懂得讨好,又突然有点心疼——他还这么小,这么小的年纪就察言观色的讨好着所有人,这一辈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在林惠花心中,大冬二冬一直都是可怜的娃,可现在,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崽,比大冬二冬更可怜——他们没了爹毕竟还有娘,三冬呢,除了这一身破衣裳,什么都没有。

想到这里,林惠花更恨毕三节了,都是他做的孽,都是做的孽啊……

10

阳光晴好的下午,忙完一切,林惠花坐在迎门处的台阶上,觑着眼望向村西的旷野,长长的舒出一口气。

从接回毕三节的骨灰到现在,两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的时间,举办葬礼,处理方方面面的杂事,中间还陪着大冬相了一门亲事,到今天早晨,重新送走去广州打工的大冬,林惠花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

喝完一杯水,顺手抄起手边的线簸箩,二冬才穿过不几次的那件衬衣,缩缩衣角,裁裁袖口……正收拾着,院门口响起咚咚的脚步:“娘,我回来了。”

林惠花抬眼看着进门的那个娃,依稀的斜阳影子下,两个月前还瘦脚伶仃得那么可怜的孩子,现在居然胖了一圈也白了一层。

“娘,这是我在放学路上采的一朵小花儿。”

看着三冬杵到面前的那只娇嫩的野花,林惠花一个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时候,她和毕三节还恩爱着,某个傍晚,他下地归来,也这样笑嘻嘻着将一朵这样的小花伸到了她的面前。

林惠花的眼里,止不住的涌起了一阵水雾。

三冬回房间写作业了,拈着那枚野花,林惠花继续痴痴坐在迎门的台阶上,瞬间就觉得过去的二十年,怎么那么像一场浩大的长梦呢。

梦开始之前,她还枝繁叶茂地葳蕤在青春年少的好年华里。一眨眼的时间,整个人就老成了这个样子。

而害了她一辈子的那个该死的,此刻沉睡村西的旷野中,啥都不操心,啥都不知道了。

其实,自从将三冬领进家门,林惠花就清楚,自己这是又中了毕三节的另一个圈套。包括那封信,包括三冬的懂事,都是他拿捏准了她的善良和厚道,给她挖出的坑。清楚这一切后,林惠花不止一次咬着牙尖诅咒过那个已经下了地狱的男人。

她恨死了他,不但这辈子恨,下辈子也忘不掉。说着是满满的恨,奇怪的是,心里却又涌起一种说不出的近十年从未有过的舒展——原来,在那个坏种心里,她还是有着金子一样善良的女人。

他对她的背叛,这辈子包括下辈子她都不会原谅。但,这事和三冬没干系啊。这个带着罪孽出生的孩子,如果自己做得了主,怕是拼了命也会从这样一对寒碜爹娘的命里逃走的。这个念头,带回三冬越久,林惠花越笃定。越笃定这个念头,她就越觉得自己不能嫌弃三冬。她是在不幸的深渊里打过滚儿豁过命的人,深知苦难的滋味,这样的滋味,这个世上能少一个人尝到就尽量少一个尝到吧。平凡如她,这辈子做不来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给可怜的三冬一个家,让他和大冬二冬那样在有限的爱里放手放脚的长大,她担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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