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叔养了一整缸的鱼,花花绿绿的,非常漂亮。新房刚装修的时候,他就已经定好了鱼缸的位置。在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摆放在玄关和客厅的中间。亮叔说鱼是招财的,放在这里,外面的福气会跟着鱼缸走进来,而不好的东西都会被鱼缸挡掉。
这一缸鱼苗,是他开车到距离小镇很远的一个花鸟市场买的,热带鱼苗,虽然好看,但是很不容易养活。为此,他还花了大价钱购买了恒温的水箱和净水器,每隔一段时间,他还要亲自换一次水。
亮叔每次换水的时候,家里总是像大水淹了龙王庙一样。我家的卫生间,在装修的时候一直没有建好,即便到后来也没有再找人重新休整。稍微不注意,卫生间就会堆满积水。每到这个时候,往往是母亲拿着抹布和水桶一点点打扫。但是即便如此,亮叔还是乐此不疲。
亮叔常常出差,所以大多数时候,这一缸金贵的鱼,都是母亲一个人照料。
母亲是最爱干净的,也许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也许是作为一个女人的天性,母亲喜欢干净,已经到了某种洁癖的程度。家中的东西总要按照位置摆放整齐,浴室里的拖鞋永远不能穿到外面。即便是我和母亲一起在乡下老家养病的那几年,闲来无事的时候,母亲总会提着一桶水,把老家的房子里里外外的打扫干净。
母亲十八岁那年离开的家门,从那以后,即便是日子最难的那段时光,她也很少回去。在我小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母亲还有一个她自己的老家。我一直以为,父亲和母亲的老家其实是同一个地方。直到那一年,母亲与父亲补办婚礼,我这才第一次见了那个娘家的舅舅。
母亲的老家应该是在浙江绍兴的某个地方,我只记得小时候曾在一张旧的身份证明上看过,不过时间久远,到现在我也记不太清了。
还有一个跟母亲娘家有关的事是我知道的,那就是每年无论怎样,母亲都会向娘家汇钱。
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看似柔弱,其实充满力量。
但母亲其实并不是一直都这样的。父亲去世的很早,他离去的时候,我尚且还不太记事情。人对于童年的记忆总是模棱两可的,所以那个时候他们是如何相处的,我已经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家里有一大叠关于父亲的照片,父亲去世以后就被母亲收了起来。我小的时候喜欢偷偷地把他从衣柜里拿出来翻看,有一张照片我记得最清楚。那一天应该是谁的生日,父亲站在蛋糕前,脸上被糊了一脸的奶油。母亲站在一边,烫了一头那个年代最流行的波浪。笑的满脸灿烂。
我总觉得冬日的时光要比夏天漫长,尤其是在同谢晓晶那件事发生以后。最近,我经常回想起那天谢晓晶对我所说的那些话,关于她对于爱的那些发言,关于她对我说,她只是希望有个人能了解她。
她讲过的那些话,像是一颗种子,有时候回想起来,我会觉得心底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萌芽。
尽管冬日的时光很长,但是兜兜转转,终于要过年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这个地方过年。
小的时候和母亲一起在北京生活的时候,那时虽然生活清苦,但是每到了过年,母亲也都觉得不能落下。父亲去世以后,她这种心态好像更加坚定了。那时她在商场里做服务员,每年的假期很少,她往往一年到头都不休假,只为了把过年这几天留下来。
其实我是很期待过年的。
有一年刚到除夕,北京就下了好大的一场雪。那一年母亲除夕那天没能请下假期,便把我托付给了一个了解我家情况的朋友。那一天清早,母亲就把我送到了那家人那里。我倒是没觉得孤单,原因是他家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整个上午我们都在胡同里玩跳房子。到了中午的时候,兴许是忙不过来,母亲的那个朋友便把他家孩子叫道了屋子里帮忙。
那个阿姨了解我家的情况,人也很好,把我叫来以后不想怠慢了我。就没让我去厨房里帮工。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着电视,隔着一扇窗户的厨房里,热热闹闹的。一家人聚在一起,忙得不可开交。
吃完午饭以后,我提出要帮忙刷碗。因为在家我总是帮母亲洗碗,我收拾碗筷准备起身,那个阿姨却连忙把碗一把夺下。像是怕留在这里会伤了我似的,她冲我挥了挥手。
快出去玩去吧。
我和那个孩子又一起玩了一整个下午。到了晚上,年夜饭已经准备开饭了。母亲还是迟迟的没有到来。我招呼那个孩子先进去,随后就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等她。除夕夜的晚上,处处都是灯火通明得。尤其是那一年刚好下了雪,小小的胡同巷子似乎变得无比的亮堂。
家家户户都聚在屋子里,我一个人坐在外面,但也并不觉得孤单。我只是觉得这周遭的一切好像都同我没有什么关联,我既不站在这里,也不在那里。我就坐在这个小小的台阶上,静静地等着母亲。
这种感觉,一直伴随了我许多年之久。在我刚回到老家的时候,又或者是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
我经常会觉得自己好像还坐在那个台阶上,
没过多久,母亲就来了。她领着我,我们走进屋去。阿姨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桌子正对着房门的电视。门帘已经早早的拆了。电视上,主持人正举着话筒。
春晚开始了。
那一天,大人们好像喝了很多酒。我也吃了爱吃的鸡翅膀,喝到了爱喝的饮料。回家的路上,母亲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她的自行车后座,她怕我着凉,让我把手伸到她的衣服兜里。那一晚刚下了雪,连空气也是凉飕飕的。
从那以后,每年过年,我都会去帮母亲打下手。
这一年,当然也不例外。
这一天一早,母亲就把我叫醒,她说过年的时候人多,要早一点带我去农贸市场赶个早集。此时此刻,亮叔还没有起床,房间里隐隐约约还传来了他的呼噜声
我们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远处的天空还隐隐约约能看见月亮。我们坐了好几站地,到了离家很远的一个农贸市场。下车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农贸市场里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来赶早集的人。
母亲在一处排队,等着买现杀的老母鸡。趁着母亲排队的功夫,我拿着钱到了一边的摊位买了几幅挂鞭,还有一些过年要贴的福字春联。这边杀鸡的档口刚排完,旁边现杀的活鱼又开始叫卖。母亲提着刚买的老母鸡,紧赶慢赶的又跑去下一家排队。虽然是冬天,但是这忙碌的功夫,额头上也布满了汗珠。
那么着急干嘛啊,这还早着呢。我对母亲说到。
回家事情也多,母亲一只手提着刚买的老母鸡。
那还要买啥,你告诉我,我替你排队去。
不用,母亲冲我摇了摇头,等下咱俩一起去。
就这样一个上午的功夫,我们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了家。刚一开门,母亲就叫我把东西都送进厨房。她自己也慌慌张张的跑进了厨房里,连水也没顾得上喝一口。
我在旁边喝水的时候,母亲正在处理那只老母鸡。她把菜板放到地上,拿着大砍刀,一下接一下。一整只鸡一下就成了块。
别着急,你小心别切到手了。我在一旁说道。
我们回来的时候,亮叔并不在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了出去。屋子里乱糟糟的,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抽过的烟头。
往年除夕当天,母亲总是要上上下下,把整个屋子全都打扫一遍。这一天她要忙着做饭,这个工作显然是要交给我了。母亲不让我打扫地板,她嫌我不注意边角,扫的不够干净。就让我拿着刚买的福字门联,把屋子里里外外都装饰起来。
我们两个人一起忙活了半天,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母亲端着两个素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因为是年夜饭的前一顿,所以吃的就比较简单。
但是直到这个时候,亮叔依旧没有回来。于是我忍不住向母亲问道:妈,亮叔最近是怎么了?
没什么。母亲往嘴里扒了口饭,你不用管他。
吃过饭后,我开始收拾碗筷。厨房里,大大小小的菜都已经切好了准备下锅,锅里的老母鸡汤正散发着热气。而此时此刻,母亲正要开始她的重头戏,除夕前的扫除。
她拿着扫把和墩布,沿着客厅到房间,先是大范围的打扫了一遍。随后又蹲在地上,拿着抹布开始一点一点清扫角落。而我则在一边,拿着抹布开始打扫窗台。不过因为母亲常常打扫的缘故,所以窗台其实并不脏。
就在我们打扫的中途,亮叔回来了。他进屋的时候,母亲正趴在地上擦地。地板刚刚墩过,此刻还有点潮湿。但是亮叔好像没有看见一样,他脱下鞋子,径直走了进来。
他刚一进屋,就往沙发上一躺。以往这种时候,母亲都会叮嘱我不要乱走。我也想出言提醒,但是见母亲没有开口的意思。也就没有说话。
母亲打扫完屋子,就又进了厨房准备开始忙活晚饭。而此时此刻的亮叔正躺在沙发上,顺手点着了一根烟。之前的烟灰缸被母亲拿去清洗了,我刚想出口提醒他,却只看到他自然而然的把烟灰掸到了地上。我的火气一下子就窜了上来,他这样轻车熟路的,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
你能不能注意点。这是我这小半个月来,第一次主动开口和他说话。
你说什么?他用手夹着香烟,站了起来。
我说这地刚墩过,你能不能稍微注意点。
此时此刻,亮叔走到了我的面前。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看他,之前我从来都不觉得他如此高大。
他伸出手,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整个人愣在原地,我没有想到他会打我。但同时我又觉得,这一巴掌他似乎已经预谋已久。于是我没有多想,直接迎着面给了他一脚。
我们很快就扭打在一起,亮叔毕竟是一个成年人的体格。他用手死死的把我按在地上,这是我第一次从正面仔仔细细的看着他的脸。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正脸瞧过。于是,我做了一件我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情。我冲着他的脸,狠狠的呸了一口。
大半的唾沫星子都掉到了我自己的脸上,随后,又是干脆的一巴掌。这一巴掌远比第一下扇的要狠。接连俩个巴掌,打的我耳朵嗡嗡直响。这时候,母亲听到了门外的躁动声,从厨房里冲了出来。
你他妈疯了。母亲冲上前去,狠狠的把亮叔推开。随后,她一把把我拉了过去,一只手死死的护住了我。
妈你放开我。我跟母亲说。但是母亲没有理我,此时此刻她正披散着头发。一旁的亮叔刚被退了一个踉跄,腿磕到了茶几边上。我能感受到他正在忍着疼痛,因为此时此刻他的脸正在扭曲。不,其实他一直都在扭曲。从我这一次放假回来开始,也许是更早的时候,也许在我不在的这段期间,他就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又或者是他一直这个样子。
我今天不收拾他一顿,他以为他是我爹呢。他用手狠狠的指着我。
我想站起来,但是又被母亲拉到了回去,她拉着我,一路把我拉回了厨房,随后,她将门关了起来。
此时的厨房,依旧在冒着热气。炖了一上午的鸡汤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亮叔没有追来,我站在那里,而母亲则好像惊魂未定似的坐在了我的脚边。
奇怪的是,尽管刚刚才被扇了两个嘴巴,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我站在那里,却觉得心中无比的平静。亮叔刚刚的样子,像是一只被囚禁了多年的野兽。而我刚刚被扇了两个耳光,此刻我只想把这两个耳光打回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才回过神来。她拿出了一个板凳叫我坐下。我坐在那里,母亲用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
都打肿了,你跟他动手干什么。
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伙我问母亲,他是不是一直这样。
母亲也没有答话,我们两个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母亲的沉默像是回答了我的疑问一般,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母亲这些年来第一次失手。我想冲出去和姓黄的再打一架,母亲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不肯松开。
不管怎么样,他现在也是你爸。你不应该这样。这一句话,母亲刚一说出口好像就已经后悔了。但是,此刻后悔已经晚了。我盯着母亲,看着她尚还慌恐的脸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妈,这些年你有一秒钟在意过我的感受吗?
说完这句话,像是多年以来堆积在胸口的碎石猛地一瞬间爆裂,我推开门,走了出去。
亮叔还是躺在沙发上,像是一只正等待着爆发的野兽。也许是为了表达他对我的不屑,他连一眼也没有朝我看来。
我站在那里,盯着亮叔。我回想起了我第一次在老家见他时,那种莫名的熟悉感。猛然间,我突然意识到,我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了。他的侧影,他的那种傲慢和理所应当。和我深埋在记忆里的父亲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我对着那个鱼缸狠狠的踹了一脚。鱼缸应声破裂,温热的水流打湿了我的裤子,一时间我分不清楚那究竟是水,还是血。
我推开家门,一路小跑跑了出去。我知道母亲很快就会跟来,于是我绕到小区后门的铁栅栏,翻了出去。
屋外的雪还没有下大,不一伙就停了。地面上只留下一层薄薄的积雪,偶尔还能看到几个轮胎驶过的痕迹。像这样的雪是最让人难受的了,说它是一场雪,但其实更像是污水。他们从云层上下来,还没有站稳脚跟,就落得满是泥污。
我沿着大街一直向前走,因为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这条路在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曾经走过一次。那个时候它还没有修缮完成,像是处在城市中央的一片荒原。现在也和之前一样,几个零零散散的木头牌子落在哪里,远远的望去,像是一个个小小的墓碑。
在这座小镇的边上,有一条野河。那条河是小镇同北京之间的交接,河流分开了两座城市,也变相分开了两个世界。我第一次入学的时候就听本地的同学聊过,他们说夏天有的时候会有人上那里游泳钓鱼,还说之前有过他们的一个同学淹死在那条河力。
他们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都表现得非常神秘。一条河流也许从远古时代就开始流淌,又或者是经历了无数次的地壳运动最终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河流总是同死亡有着某种内在的关联,就像是水同生命一般。母亲体内的羊水就是另一条河流。葬送在河流中的孩子,又会在另一条河流中重生。
我突然很想去那条河看看。
穿过这片荒地,再走过一个商区。但是距离那条河还有很远的距离。除夕夜的晚上,路上没有什么行人,这个忙碌的小镇久违的迎来了宁静。我曾经思考过这个小镇的构成,他的经济发展依托于房价的上涨,依靠于大量往来人口的涌入。一个缺少实体经济的小镇,就像是一座建立在云端的空中阁楼,稍不注意他就会立刻跨倒。
但他其实也不会。这座小镇的一切都依靠于北京,依靠在河对面的那座巨大而又繁荣的城市。那个钢筋水泥建造的猛兽,有着一个强硬而又自然的生存法则。他以青春作为食粮,用梦想作为诱饵,诱捕着无数的年轻人离开家乡。少部分人成为胜利者,自然而然地融入法则,站在高处享受城市的浪漫和火光。但也有无数人被迫离开,十几年的青春最后只换了一张家乡的列车票。
我经常会想,那些人类未曾踏入过的土壤,究竟是什么模样。也许那条河就是其中之一,裸露的地表暴露出一种荒芜和野生的魔力,月色下的河流泛渡着一层有一层的波光,像是潘多拉的魔盒,又或者是如同悬浮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也许他会让人畏惧,又或者是让人着迷。
但是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到达那里的时候,河岸的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只是偶尔传来几只野鸟,又或者是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叫声。我找到了河边上的一个躺椅坐下,坐下的一瞬间,我就突然感受到了疲倦。
我不想再对这里有任何的幻想。
河畔的冷风吹到了我的脸上,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刚被打过的地方还微微有一些发烫。我很幸运,除夕夜的晚上,家家户户都在家中团圆。如果是放在平常,这时候河边上应该都是散步聊天的人。但是现在,这里却非常的安静。
我打开手机,手机上有着好几个未接来电。也许此时母亲正在满大街的找我。但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再回去了。我翻开微信,忽略掉最上面的那几行。点开了张然的朋友圈。这一天,张然还没有更新动态。
也许他现在正在家里团圆吧。我这样想着。就在这时,河的对岸突然放起了烟火,远处传来了一排摩托车车队的声响。轰鸣的引擎声同烟火爆炸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嘭的一声,世界在那一瞬间突然炸裂开来。驾驶着摩托车的少年们驶过岸堤,车身的彩灯在黑夜中爆发出绚烂的光彩。我尚且还没回过神来,但是双脚却已经离开原地。我向着摩托车驶过的地方开始奔跑,远处的烟火一个接着一个,照亮了漆黑的河岸,整个夜霎的一下变得灯火通明。
像是一团炽热的火在我胸前燃烧,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好像都在发烫。那团火在我的身体里越烧越旺,他从我的胸口出发,点燃了我的双臂,又蔓延到了我的双腿。我脱下了厚重的棉服,随后又一件接着一件脱掉了上衣。凌烈的寒风打在我的身上,我感受到了一股从不曾有过的喜悦。深埋在身体之中的虚弱,像是枯草一般在一瞬间被点燃,内心之中的幼兽发出了欢喜的鸣叫。我想就这样,一直向前跑去。
但只是一瞬间的功夫,车队驶向了转弯处,烟火也戛然而止。整个世界又恢复了他之前的平静。
我沿着原路一件一件捡回了自己的衣服,随后整个人瘫倒在躺椅上。我再也无暇顾及,就这样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