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恰好是边村赶集的日子。村民总是背着背篼,或是骑上自家的摩托、赶着马匹,上街置办年货。这一天,秦二家特别忙。六点过一点,天还没亮的时候,秦二已经起床了。他打开店铺那六扇长条状的红漆大门,取下栓门窗用的木杠.随着嘎吱一声长响,清晨的凉寒混杂着鹊鸟的叽喳声灌入昏暗的屋内,磨人的睡意也被赶走了一半.头顶褪色的窗棂间镶嵌着幽蓝的天穹,放眼望去,门前河滩上被晒干的石头在暗色河水的映衬下一片白晃晃。河的那一边,极目望去,是巍巍的鹰嘴岩。岩下,隐约可见蜷缩着的几点浅橙色灯火。本是遥远的距离、微弱的光亮,因与这薄雾遇上,蓝橙相撞,冷暖互生,倒也显得晓色静谧,灯火清晰。今天是充满希望的一天。这一天,人们开始购置年货了,店里的生意会变得特别忙碌。秦二走到院坝里,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望着屋门口干涸的河滩、冬天清减下去的河水,回想起夏天那场声势浩大的洪水。
那天晚上,雨下了一整夜。平房楼顶蓄满了水,径直从房屋四周倾倒而下。秦二本就担心涨水,并未睡着,猛地听见墙外哗哗水流声,急忙起床,打着手电,上楼顶打开了排水口。因为库房里堆了很多面、纸,他在认真检查了库房是否漏水后,又把容易被水弄湿的箱子挪到了高处。门外的雨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趋势。秦二打开门,顶着草帽、拽起裤腿,踮着脚走到坝子里,刹那间,乌黑的天空被直插地心的的雷电撕扯开几道雪亮的口子,秦二也跟着这大地猛地颤了一下,他飞快地抬起头,看到正上方那被电光照亮的浓密云层像是奔腾的白色马群,而马背上似有无数持剑操戈的银甲勇士背插猎猎的灰色战旗,嘶吼、呼喊着,往鹰嘴岩山巅那团浓郁的黑雾里杀去,而当他们消失在暗色里的时候,就有瓢泼似的大水从亮白的天幕里倾泻下来。于是,白云消失在激战中了,挡水的薄膜被凿穿了,天上漏大水了…秦二从那奇妙的景象中缓过神来,用昏黄的手电晃了晃近处的河滩。在一片漆黑中,从河那边的田地到院坝前的土坎下,翻滚着浑浊的河水,像极了暴怒的鬼神。
秦二在学校接受的教育使得他相信世上本没有鬼神。老人们经常说洪水里隐藏着凶恶的怪物,有的说洪水里藏着发疯的红眼猴子,有的说是白色的野牛,又有的说是婴孩的灵魂。秦二听着耳边卷起的水浪声,即使在这样喧嚣的大雨里,仍旧可以分辨那一声轰鸣声来自于身前三米之处,在那里,院坝下的土坎又被冲塌了一块。洪水摇晃着整个坝子,即将冲破水泥凝结的薄块灌进他的耳膜里,在一片漆黑中,秦二觉得自己是置身于波涛中的一个孤岛,所有的人都已睡去,那恼人的恐惧找不到骚扰对象,便来侵蚀他这个活人的敏感神经。他看到那水从三米高的桥下涌出来,也许是光线的原因,在洪峰即将触及桥顶的时候,他发现那座石桥似乎耸动着肩膀抽搐了两下,桥眼处高高涌起的洪水中隐隐藏着一道暗影,似乎真如老人们的传言那般,洪水里藏着一只巨大的黄毛猴子,红着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
那一夜,他就坐在檐下,没有睡。第二天,雨停了,洪水也像害了感冒,变得温吞软糯,不再张牙舞爪。房里,孩子们起身了,扯着嗓子喊他们的妈妈,好像是袜子又找不到了吧!秦二没有回屋休息,他走到院坝子,隔壁的老爷早就起床了,拎着炉子从屋内走出来,看见屋门口的一片汪洋,叫道:“哎哟!昨晚上的水涨得好大,那半边田都冲垮了!”耳边传来轰的一声响,秦二顺着老人所指的方向望去,棕黄色的土坎直冲冲地栽倒在浑浊的波涛里,土坎上刚开白花的稻子又被卷走了一片,随着河水摇荡,漂向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
秦二回过头来,去瞅那桥眼,刺眼的阳光下,光秃秃的三米高的石灰桥墩上,缠绕着一茬青绿的玉米秆、两团亭亭玉立的龙须草以及一堆花花绿绿的破旧编织口袋,除此之外,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日子总会好的,洪水会退去,新的一年即将到来。这样想着,秦二笑了笑,也不去想夏天里的洪水、鬼怪了,他抡了抡手臂,对着河那边的山大吼了两嗓子,便精神奕奕地去搭门板摆摊,整理货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