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
眼看就要入冬,小麦油菜都种完了,地里再追一次肥,除除草,农民们就可以稍微歇息一阵了。因为地里的事情越来越少,大家开始三三两两的坐在门口树桩上闲聊,流言越来越多,传说哪家媳妇被“计划生育”强行拉走,最后大小两条命都没了。
这些消息让我妈越来越紧张。
冬月的天早早就黑了,大家也都睡的早。我妈睡在后面的三间房的东面的房间,我奶奶睡在前面三间房的西面的房间。刚刚睡下,我奶奶的窗户就“咚咚咚”的被敲了几下。
“哪个?”经历过各种阵仗的奶奶一听,就知道准有坏消息。
“三奶奶,让小婶快走,天不亮就走,明天计划生育的人就要上门抓人了。”来人是我家在另一个乡上政府工作的亲戚。
于是我妈妈带着不到两岁的哥哥连夜去了五里地之外的娘家。
南方农村的房子基本上都是一个口子型,前面一般都是三间。东边是厨房,西边是放粮食、工具、各种杂物、甚至是宝贵的生产工具老牛冬天的栖息之所。中间是两道门相对而开的厨房兼过道,也就是站在门口一眼可以看见院子和后面的堂屋。后面一般是三间或者四家,中间是堂屋,左右两边是住人的房间。前后房子是用竹篱笆或者砖头做的围墙圈起来。
我妈妈刚刚到达外婆家,躲在后面的房子里休息。就听见抓捕她的人已经到了。
面对来势汹汹的抓捕队员,我外婆在大门口继续扫她的地,没有露出一丝惊慌。那个年代的女人吃了太多苦,大多都能做到处变不惊,尤其是像我外婆这样当家做主的人。外婆家里的门一路开到底,没有一扇是关上的,倒是少了几分窝藏“嫌疑犯”的嫌疑。我妈听到声音,一把抱起我哥哥躲在房门后面,做了一个别发出声音的手势,小小的男孩以为在跟他躲猫猫,也立刻屏住呼吸不出声。
“你大姑娘来你家没?”我妈听见妇女主任在问。
“又不是过年过节,她来我家做什么?”我外婆停下手里的扫帚,嗓门洪亮的回答。估计是为了让我妈妈在后屋也能听见。
“她婆婆说,来你家了,说你要带着她去打胎。”妇女主任继续说。
“我看见血都要怕死了,我还带她打胎呢?!我这么多姑娘,她们哪个生孩子我都不去看,我烦不了那么多神。”我外婆明显的不耐烦了。
“那她要是来你家,你记得让她回去啊,不能再生了,再生就是犯法了,违抗国家命令了,你晓得这里面的严重性吗?”妇女主任往前屋走了几步,声音从中间的房子传到后面。
“我晓得了,她爸爸就是大队长,这我们还能不晓得啊。再说了,她都有一男一女了,还生什么啊!”外婆说完又哗啦哗啦扫开了地。
妇女主任带着一帮人离开了。
可能是一路敞开到底的门,也可能是我外婆没有丝毫的惊慌,也可能是我外婆家离我奶奶家太近,让妇女主任以为我妈不会逃到这里,等等原因,让我妈妈逃过了第一“截”。
“也是神了,你二哥平时就爱吱哇乱叫,那天居然一声不吭。后来计划生育的人走了,才发出dia的声音,以为是有人跟他躲猫猫。” 我妈妈在躲胎这件事上,始终相信冥冥之中有神灵在照顾她,在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特地补充。
娘家也不能停留了,当天入夜后,我妈再次带着孩子远走他乡,这次,去了更远的姑姑家。虽说认识的人不多,但是无论谁的家里多了一个临产的孕妇,在那个年代都有被举报的可能。我妈深居简出,躲过了年关。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了,又再次转移,去了江苏,我父亲工作的地方。
过了正月,还没找到我妈。
大队里其他的孕妇家人集体抗议,不找到王家媳妇,她们就抵抗到底。大队只好跟乡里汇报,乡里决定拿出杀手锏“写公函”递送到孕妇丈夫的单位,交由公家出面交涉。
被差遣送公函的人是我的小姑父。因为只有我姑父才熟门熟路。
路上要倒三趟车。在倒第二趟的时候,我姑父在车站遇到我爸的一个好朋友从江苏回来转车。问清事由之后,转告我姑父说他刚刚得知,我妈妈在一个礼拜前已经早产,孩子已出生了。
我姑父巴不得不让他干这个差事,拿着公函就回去复命了。乡里一听生了,也就顺水推舟的结束了追捕,在肚子里打掉没关系,生出来就是条活命,谁敢动呢。
“其实那时还应该有一个月才生呢。谁能想到你命这么大,要是公函真的来了,你爸肯定扛不住压力,就不会有你了。”我妈在饭桌上结束了这一段的回忆,嘴角泛着笑意,她似乎也很高兴,命运之神如此眷顾她,让她逃过一“截”又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