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日新月异,人对旧事旧物的迷恋却仍无法阻挡。比如洗澡。这次过年是在妹妹家,除夕前两天,妹夫邀我去泡澡堂,我不解:他刚搬的新家,热水器淋浴房浴霸一应俱全,何必要出去?洗浴据说也是文化,但料想他绝不至于是读了克劳斯•克莱默的《欧洲洗浴文化史》,才想起去澡堂的。果然他说,那家澡堂是有名的老字号,顺便你也看看老百姓的日子。经不住他一鼓动,兴趣徒增,说去就去了。
澡堂叫东华苑,藏在汉口一元路口三元里。未及改建的旧街区,高低错落的老房子满是昨日的沧桑。我见过如今种种名目的“洗浴中心”,霓虹闪耀车水马龙,车牌都被小心地遮挡。东华苑外表不像澡堂,倒像家商铺。妹夫说从前那里是租界。澡堂开在那里,不知跟租界有没有什么联系。掀开门帘进去,极小的堂口,窗户上挂着水牌,标着各式洗浴价目,大池淋浴桑拿冲浪什么的都有。看了看,洗大池的人多,便宜,只要六元钱。妹夫买了票,给了我一“张”——其实是一根竹扦,三寸长,一头尖一头方,方头上红漆斑驳,拿在手里,像一张通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门票。掀开棉门帘进去,一股热气汹涌而出。眼前一片雾,像晨昏的田野。密密麻麻的,到处摆着躺椅,窄得刚够一人躺下,躺椅跟躺椅间,也仅够一人走过,躺椅上毛巾皱巴巴卷成一团,依稀能看见人的形状,原该是白的,现已看不出颜色。那正是我小时候对家乡澡堂的印象。那时是把衣服打成卷儿,放在那里就行,现在每人都有个小柜子,可以把衣服鞋子什么的放进去,锁起来——刚进去,一个四十多岁、干瘦的澡堂师傅,一边收走我手中的竹牌,一边说,衣服鞋子贵重东西都要锁好,丢了不负责。他靠墙而坐,精赤着上身,斜披一块大毛巾,肩头还有水珠。
大池那边水声哗哗,人影幢幢,一股说不清温暖还是腥腐的热气猛扑过来。灯暗路滑,太像旧社会,走进去有探险的味道。猛一看,池子里满满当当漂着的,都是人头,稍一定神,才看清洗澡的人整个身子都泡在水里,只把脑袋露在水面,也有坐在池边搓洗的,正请澡堂工给擦背的,灰蒙蒙都是些影子。看了一下,想进又不敢进。倘是早晨,新换的水是可以泡的,那时已晚上八点多,洗了一天的大池水肯定脏了。转身去找淋浴间,见一个窄窄的贴满瓷砖的地方,独独一个水龙头正哗哗流着水,一个男人正在洗着。里面好像还有一间,没灯,或有也暗,只听见水响,有人影闪动,猜想也是淋浴间,刚好外面那个男人洗好了,我赶紧“抢占”了那个水龙头,想好好地洗。那股说不清温暖还是腥臊的热气熏得我待不住,于是以最快的速度洗头、洗脸、擦肥皂、冲洗,完成了洗一次澡的全部程序。抬头一看,周围已站着好几个人,虎视眈眈地看着我,让人窘迫。胡乱冲了几下,就慌忙逃了出去。
等我穿好衣服,妹夫和侄女婿都还没出来,只好坐下来等。他们或许还在慢慢品味。焕然一新的时代走得太快太远,人心中的往昔消失起来不仅慢得多,间常还以各种方式渗入现在,极力恢复自己的现世性。在他们心里,活生生的现在常常显得惨淡无味,顽强坚持到现在的往昔,反倒变得热烈而声色俱美,成为挡不住的诱惑。正想着,一个陌生人突然走到面前,说你洗完了吧?我正要说什么,忽听那边喊道:喂,你过来坐!是叫我。来的人太多,值守的澡堂工见我洗完出来,已将暂归我用的躺椅和小柜子,安排给了新来的洗客。我走过去坐到老澡堂工对面,递了支烟,跟他瞎聊胡侃。原来那家澡堂已有百年历史,开业老板据说是扬州人,店名叫华苑,到开不下去了,几个本地人入股,才改名东华苑。风风雨雨,澡堂也与时俱进,先后经过公私合营、国营,现在则是“股份制”。想想好笑,这么说我洗的是“股份制”。问大池一天换几次水,澡堂工说,换水哪来得及,只是加水。我说从早洗到晚,那不龌龊得要死?澡堂工说这你就不懂了,那不叫龌龊,叫熟水,早晨刚放的水叫生水,洗了身上会痒,真会洗的,都要洗熟水。我师傅,那些老澡堂工,都是等客人走了,搞完卫生才去洗。以前那些从大牢出来的人,满身疥疮,只要在熟水里洗三回,就都好了……我问那是为什么,他说以毒攻毒啊!问现在来这里洗大池的什么人多?老澡堂工说,那还用说?下岗的多,穷人多!自家房子小,热天对付着在家洗,冬天家里没火,太冷,只好到这里来洗,方便,也便宜,也有在这里洗惯了的,一年不来几次,就不舒服。正说着,妹夫洗完出来了,说您家洗这么快?多泡泡噻!那神情像在责备我有负他一番好意。侄女婿也出来了,说您家没泡泡?老澡堂工竟一眼认出了他,说,你像是常来洗的!侄女婿是现代青年,平时很讲究,这时倒说,我从小就在这里洗,别的地方还不想去!
说话间来洗澡的人越来越多。澡堂工似乎找到了证据,说,看见了吧,都是来洗熟水的!我不敢信,也不敢不信——一路都在琢磨,当当下变得越来越新越来越俗也越来越不可预料时,一个昨天的澡堂,甚至有了为城市人抒情怀旧的功能,轻而易举地就集合了过去、现在和将来三种时态,让人与现实的物质关系具有了一种文化关系的趋向。那样的恋旧到底出于怀念还是无奈,却是我说不清的。
(此文原刊於《南方日報》,現已收進作家出版社新出散文集《輕捋物華》。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