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

文/一瞬

有杀气。

有女人的地方果然就有江湖。

公司茶水间传出一阵阵讨论声。

“我让我的代购查了查楠姐昨天背的那个包，要近十万。楠姐真是有钱啊！”

“对啊对啊。你没听说吧，楠姐在上一个公司的时候，一个月可以买七八个包。”

“怎么现在我看她天天背着的都是一个黑色大包，没什么特别的啊。”此刻说话的是许娇，我一下子就听出了她的声音。

“得了吧，人家背的包你看不出来牌子罢了。可能一个就要你不吃不喝攒好几个月呢。”小刘真是一如既往的直率。

在门外的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都没事情干是吗，上班的功夫好像大家都很闲啊。”茶水间里的人一下子做鸟兽散。我觉得莫名有点好笑，躺回我办公室的摇椅，开始回想。

这个月我买了八个包，全是大牌，最低的一万三人民币，最高的三万。在和我前任老公离婚前，我是整个单位拥有名牌包数量最多的一个人。不仅如此，对于各式各样的奢侈品大牌，我可以说是如数家珍。以前在上班时间我就开着淘宝，四处搜罗便宜靠谱的代购和店铺。看到主管来了我再调回桌面，象征性的做些事儿。我一直信奉“努力不一定会成功，但不努力一定会很舒服”的理念，上班偷偷摸鱼，下班光明正大摸鱼。当然这也解释了为何我入职七年，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员。我拿着微薄的薪水，滋润着几十家市值过亿的奢侈品公司。

我的收入水平肯定是追不上我对物质的渴望的，以至于我现在还欠着银行近二十万的贷款。结婚五年，丈夫终于受够了我每个月高额的信用卡账单和病态的消费方式，和我协议离婚了。这位昔日牵着我的手花前月下，吻着我的额头对我许下诺言的亲密爱人，如今一脸疲倦地看着我。他的眉眼温润依旧，只是再也看不到任何情意在其中涌动。

“是找好下家了吗？”我打趣他。

他看起来十分厌烦我这样的口气，“没错，我有了新的交往对象。她不像你整天只知道买买买，她朴素的很。”

“那就祝你幸福咯。”我故作潇洒地挥手告别。

门外的世界，艳阳高照，阳光强的有些刺眼，扎得我眼睛特别疼。我现在成为无家可归且负债累累的人了。蜷缩在一个几十平米的小出租屋里，看着眼前这些个名牌包和一堆昂贵的衣物，我心中一阵悲凉。

其实我的购物癖源于我的童年。

我从小家境还算宽裕，可是父辈一直对我施行“孩子要贱养”的理念。什么都挑便宜货买。那时我还小，只知道穿的衣服特别扎人，穿的鞋子特别容易坏。而我每次将衣服或者鞋子损坏了一点点，总能招来母亲的唾骂。再加之年幼的我实在长得不讨喜。穿着土气，别的小孩都有的零花钱和糖果我都没有，整个人畏畏缩缩的，所以朋友很少。多的是一些同学对着我的背影指指点点，嘲笑我破了洞的鞋子和打了补丁的衣袖。很多个夜里，我咬着被角闷闷地哭，暗暗发誓以后我一定不能让别人看低我，讽刺我。

长大以后，父母为弥补我童年的缺失而将名下一套房子过户给我时，我选择了变卖房产，然后疯狂购物。我买很多很贵的衣服、鞋子、包来填充衣柜。我再也不要看起来穿得很廉价，再也不要看起来像是没有衣服换。其实我心里很清楚，穿得差、穿得土气并不是导致我自卑的根源，是我太没有自信了，只能依赖拥有物质来缓解内心的不安与恐惧。我以为只要浑身上下都是奢侈品，别人就会对我高看一眼。我是我们单位拥有奢侈品包最多的女人，我可以连着一个月背包不重样。当同龄人都在房贷的压力下努力奋斗时，只有我一人在享受着挥霍的乐趣。在我逐渐变得只有在刚下单的那一刻激动不已，而后，即使是摸着新包也无法激起心中的一点涟漪时。我感到我兴奋的阀值越来越高了。

在认识我的前任时，我就是这样混乱的生活状态。他素来节俭，交往时他常嘲笑我不知金钱可贵，娘家再这样下去会被我败光。婚前他曾夸下海口几年内必然矫正我的陋习。说实话，第一年他的确做了很多努力，当时趁着新婚热恋这股劲儿，我竟然觉得我的购物癖已经被治愈了，可惜后来双方的热情逐渐冷却，变成了平日里连接吻行房都是应付礼节的夫妻。我总觉得这世上没什么是靠得住的，只有这些衣服和包至少是实实在在摸得着的东西。我买包是为了增强自己的底气。而现在的我不断地刷新前任的微博和朋友圈主页。他发了和新女友的合照，那姑娘穿得的确很简单，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大牌子，拎着一个普通的布袋子。但是她挽着他的手，言笑晏晏，感觉比拎着爱马仕的我都开心快乐不少。我有点嫉妒了。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我辗转反思，夜不成眠。白天我抽烟、酗酒、砸东西，晚上就面对一团狼藉的出租屋失声痛哭。我的前半生像烂泥，内心没有任何可以驻足的地方，只能沦为物质的奴隶。工作不上进导致下岗裁员第一批就有我，疯狂的购物留给我的只有一堆信用卡账单。前任离开时厌恶的眼神狠狠地刺激到了我。尤其是当他说他喜欢一个不那么贪慕虚荣，不那么拜金的女人当老婆时，我竟然真能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我以为我会一直烂下去，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无聊地抱着酒瓶子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剧。其中有一集，几位杰出的女高管一脸从容地站在台上发言。她们的穿着低调中带着奢华。但是最重要的不是她们的装扮，而是她们挺直的脊梁，以及那种仿佛手握千军万马般的自信。若以前的我好好干，没准也能成为这样。我浪费了多少时日，将钱砸在包装上，却忽略了内在。亡羊补牢，希望为时未晚。当天我就报了几家补习班，重拾了我以前荒废掉的专业技能。下课回家就去健身房练上两个小时，甩掉腰间堆积起来的赘肉。结束后，回到家中几乎累成死狗的我再没心思去想购物这件事。再后来，我渐渐发现，其实自己并不需要那么多的物品来傍身。我清点了一下自己近百个奢侈品包以及衣物，留下自己最喜欢的一小部分，其它全部挂在二手网上转卖，卖了不少钱。以前我觉得一定要浑身名牌才能被人高看，现在我反而也能接受曾经极其厌恶的地摊货了。拿到新公司的offer时，我已经靠着卖闲置物品的钱生活了一年，这一年对我的影响特别大，我仿佛已经与世界脱节，像婴儿一样，笨拙的，单纯的，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现在。我的新单位是一家非常大的世界五百强企业，我做的是老本行。我把以往购物的热情全部用于工作，加之以前就有丰富的从业经验，我升职加薪的速度很快。两年内三次提任，三十岁，我当上了行政主管，这是我以前从未想象过的事儿。我现在的薪资，一个月可以支撑我入几件奢侈品也不至于捉襟见肘，可是此刻，我却没有了追求大牌的欲望。部门里女人多，都是些爱美的小姑娘。我每天瞧着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来公司，一天一顿工作餐只为了省吃俭用买包时，内心就一阵叹息。

许娇就是其中最为沉迷买奢侈品的一个。很早就听闻她曾因为营养不良昏倒住院，就为了攒钱买一个大牌包，我也曾见过几次她狂奔在雨中，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的包。当时我按喇叭示意她上车，她摇摇头拒绝了。我知道一度她对我的印象不好，除了觉得我工作起来不近人情以外，还因为我的前任老公是她的现任男朋友。她对我的敌意很重。想想前任当初那句“许娇和你不一样，人家就是一个朴素简单的女孩子。”只是当时的许娇还没被世俗的姹紫嫣红迷了眼罢了…而现在…她倔强着打肿脸充胖子的样子和以前的我真是如出一辙。不知道前任看到，心里会做何感想。

“楠姐，这周的庆功宴我联系了家五星级饭店，您看如何？”小刘敲了敲我的门来向我汇报。

“都行。你自己拿主意吧。对了，我让许娇给我整理的报表怎么现在还没有送过来？”

“楠姐这事儿我不好说，您有空还是自己去看看吧。”我突然意识到小刘的为难，于是准备去办公间杀这群摸鱼的下属一个措手不及。果不其然，我一到办公间迎面就见许娇靠着门口的办公桌。她开着淘宝，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屏幕。网页上尽是些“海外代购”“保真保正”的字样，我一眼扫过去竟然是一个我有的包。我想起小刘说许娇这个月在公司收了二十多个快递，似乎都是包，就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魔怔了。

几天后的聚会，我收拾了一番，然后不紧不慢地开车赴约。饭店里早已坐满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小刘一见我就走过来，其他人也蜂拥而至。

“楠姐您今天真美。”

“对啊对啊真有气质。”

“楠姐您这个包真好看，应该很贵吧。”

我笑着摆摆手：“莫打趣我了，一把年纪哪里比得上你们年轻人。这包不贵，便宜货罢了。”

“天啊！楠姐我在代购那里看过这个包，似乎要十万啊…”我示意她们别再拿我打趣了，这些小姑娘的眼里仿佛只能看见衣服、鞋子、包。我看许娇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有人问她怎么了，她气冲冲地抱怨，昨天因为买包的事情和男朋友吵架了。“不过是一万八都舍不得给我出，抠门儿鬼！我给他买表都舍得花好几万。” 许娇气得嘟起了嘴。宴会期间许娇一直在抱怨她抠门的男朋友，听见别人议论我的包，怨气似乎越来越重。

散会了，我前任等在门口接许娇。他也看到了我，好像一时之间没能认出来，还是我主动打了招呼才反应过来。

“好巧。我一下都没认出你来。”他说。

“是啊，好久不见了。”我颔首点头。天气有点凉了，我从包里掏出烟来点上。风沙太大，我一下子迷了眼。

“你还会抽烟了？”前任有点不可置信。

“工作压力大嘛。”

“也是，你现在是主管了，今非昔比了。”他尴尬地笑了，接着对身后的许娇喊了一声，示意她上车回家。

“你别牵我的手，你不是和旧情人聊得正欢吗，你来牵我做什么。”许娇看到我们在一起就没好气。

“怎么说话呢。别闹了，我们回家。”前任拽着许娇的手，十分无奈。

“谁要和你回家！跟着你有什么用？给我买包都舍不得！”许娇失控了。她指着我继续说，“你看她，一个包要十万！十万！！！我买一个一万多的你都让我去买高仿！穷酸成了这样！”

“娇娇…你要那么贵的包做什么。包就是用来背的嘛。”

“我算是看透了。你天天说我拜金虚荣，我用我自己的工资买，有什么问题？我就是败家也没败你的家！不像你整天抠抠索索活成老鼠！我就是喜欢大牌，喜欢奢侈品，你没能力就嫌弃我花钱多。那我们分手！！！”许娇趾高气扬地宣布完分手就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了。

“刚才让你见笑了。”前任和我静坐在一块，突然开口道。

“没关系。”我看了看他手上的表，大概市值在三万左右。如果是许娇买的，那么以她的收入水平来说真是下血本了。“怎么，你也开始追大牌了？”我冲他的手表努努嘴。

“男人嘛…谈生意总需要戴块好表。”他的笑声越发干涩，嘶哑难听。我突然失去了和他聊天的兴致。

“楠楠，我们……还有可能吗。今天见你，发现你还是那样的让我心动。”我强忍住把水泼到他脸上的冲动。

“没可能了。我可不想谈一个让我背A货的男朋友。”我直白得让他难堪。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背着包起身就想走。谁知他一把拉住了我。

“楠楠你怎么还是这么虚荣！”他涨红脸的样子真像极了孔乙己。

“虚不虚荣关你什么事，我养的起我自己。松手，这包很贵，拽坏了你三块表都赔不起。”前任松开了手，颓然地低下头。

果真是风水轮流转，嘴里说着节俭朴素的人，最终却陷在欲望的漩涡里挣扎着难以出来。众生皆苦，你我皆凡人，都逃不过。欲望跟不上能力就是灾难。等到能力超越欲望之时，人就不会再轻易为物质所累。就像公司里的那群人，眉飞色舞地讨论着名牌包、奢侈品，甚至不惜为此不吃不喝。

回到家中，我将自己甩在沙发上。一个硬硬的东西硌着了我。摸出来一看，是我当初买这个黑包的价格牌。上面标着“￥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