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是我国一种传统的文学体裁。因为它篇幅短小，且常常配以宴乐由歌女吟唱，描绘多是文人眼中难逃浮浪浅薄的美女和爱情，历来被称为“艳科”“小词”。叶嘉莹的《小词大雅》一书以深入浅出的文字、把当代西方文学的概念融会应用于中国古典诗词的探索和诠释之中，阐述了小词如何从爱情的品格升华到人生的境界，如何体现中国传统文化中儒、释、道的修养，并为读者介绍了领略小词中的大雅的方法。
《小词大雅》是由讲稿整理的著作，全书分为九讲，每讲设定一个主题，选取三至五首词进行解析，通过对张惠言、王国维等词论大家的著作赏析，介绍了小词自身及词评的演变史。全书看似结构松散，实则环环相扣、步步深入，在小词及古人词评介绍的基础上逐步融入自己的看法和见解。因为是讲稿整理所得，书中难免存在重复内容，但是总体瑕不掩瑜。
由市井到士大夫
书中第一讲开章明义，介绍了小词之所以被称为小词，又是如何从市井民间的俗词艳调转身成为文人士大夫兴于微言托物抒情的载体，从而升华出修养和境界，成为大雅的演变史。
小词作为作为古代流行歌曲的填词，最早只存在于市井之间，早期的曲子词里内容繁多，有兵法、医药、生活片断，但更多的是男女之间的情爱，但大多不够典雅。后来由于士大夫聚会和民间采风活动，文人逐渐参与宴曲的填词，最早收录文人曲子词的书叫《花间集》。五代时期的欧阳炯为《花间集》写了序，里面说编这本书的原因是“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什么意思，就是编辑这个曲子集，可以给文人诗客在出游聚会的时候，提供给歌伎酒女在宴会上演唱，来替代她们以前唱的庸俗的采莲曲。
诗以言志，文以载道，那么小词可以用来做什么呢？初始的文人词讲的都是文人诗客与歌伎酒女之间的爱情，内容并不甚高雅，那么叶嘉莹为什么会说“虽小词，大雅存焉”呢？叶嘉莹认为首先爱情在本质上是对感情的专一投注，与学问事业相通，其次是男女间的感情通常又被映射为君臣之间的关系，与君为臣纲的儒家思想相通。书中又列出了多名古人对小词作用和境界的认识，宋朝的李之仪认为小词要写得“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就是要有言外之意。南宋时刘客庄评价他的朋友写的感秋的词时说“籍花卉以发骚人墨客之豪，托闺怨以写放臣逐子之感”，也就是说用美人香草来寄托文人的理想。清代张惠言更是直接用比兴的方法来定义小词，在他编著的《词选》中的序言中写道“意内而言外谓之词”、“缘情造端、兴于微言”、“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也即是说所有幽深的、婉转的、微妙的、悱恻的、诗文里不便直说的，小词利用比兴的方法提供了另外的一种表达方式。
春天和理想一个都不能少
《小词大雅》接着用三讲的篇幅解释了张惠言小词所采用的比兴手法，以及背后要传达的微微妙的情致。张惠言对温庭筠一句词“懒起画峨眉，弄装梳洗迟”的评论是“此感士之不遇也”，认为这首小词表面上写的是女子对爱情的期待，其实写的确是读书人对怀才不遇的感慨，由此小词就有了更深层的含义。叶嘉莹用西方文学理论中的文化符码的概念对此又进行了说明，古代文人用“女子”比自己、用“容貌”、“蛾眉”比自己的才华，用爱情比才华得到皇帝、朝廷的欣赏等等。张惠言既然认为词外有深意，那么他自己的词自然也少不了更深层的托喻。
张惠言是一位儒家经学家，他的词自然和儒家的修养息息相关，他给自己的学生写了五首描写春天的小词，写的就是儒家的人生修养，且几首词层层递进，恰是儒家修养的几个阶段。书中引用了其中的三首。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唯有月钩斜。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澈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 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东皇一笑相语：芳意在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这首词表面上的是春色苦短、韶华易逝、求之不得、留之不住，而实际更着重于对春色、对韶华、对求不得、对留不住的态度。春色美好，我应该去追求，而玉城之高远，求不得也是常态了，怎么办？“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逃到没人的地方消极避世可不可以？东皇说了，你的追求哪去了？你的理想哪去了？春天过去了，机遇错过了，难道你就失去理想、不再追求了吗？而通过理想的道路从来都没有被遮挡住啊。春天并不在枝头，春天在你自己的心中。 心中有了春天，有了理想，勇于去追求，可是追求的过程中又会遇到什么事情呢？《小词大雅》一书中接着介绍了张惠言的下面一首词。 疏帘卷春晓，胡蝶忽飞来。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肠断江南春思，黏着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罗帷卷，明月入，似人开。一尊属月起舞，流影入谁怀？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莺燕不相猜。但莫凭栏久，重露湿苍苔。
这首词表面上写的是蝴蝶游丝、邀月起舞、凭栏企盼，而实际上更多的是谆谆劝诱。春天来了，蝴蝶游丝纷纷乱入，是说感情也说是富贵利禄，那么小心了，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最终多是春思肠断、梦残天涯。那么应该怎么样呢？一尊属月起舞，与明月结成朋友，保持内心的光明，最终达到莺燕不相猜，再也不会被世间的莺燕迷乱了。你不要总是凭栏企盼，寻找赏识了解自己的知音，因为一味求人认可，失去了自我反而容易受到污秽。张惠言通过这首小词劝诫自己的学生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要抵抗住外界的感情和利禄等诱惑，要自我约束，保持内心的光明，不忘初心，即使得不到别人的理解和认可，也不要失去自我。 长鑱白木柄，劚破一庭寒。三枝两枝生绿，位置小窗前。要使花颜四面，和着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何必兰与菊，生意总欣然。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便欲诛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 这是书中列出的张惠言的最后一首描写春天的词，这个春天就更加与众不同。这个春天是我们自己在冬天将那寒冷、坚硬的冻土一铲子一铲子地铲出来的，初始三枝两枝生绿，最终要使花颜四面，和着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自己种出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种出了自己的春天，不必和菊花和兰花相比，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我就是我，是我自己的自我实现，又何必与他人比较。然而，追求自我价值的过程并非坦途，要承受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在酿就春色的同时，韶华已然远逝。有人会说，值得吗？我们消极避世吧，可那种空林衰草，怎么对得起我心中的春天，又怎么对得起自己的青春流年。
张惠言用儒家的修养通过三首小词告诫自己的学生要积极入世，要有理想，要有追求，要抗得住诱惑，要经得起挫折，要努力进取，要实现自我，真的是春天与理想一个都不能少，这也是叶嘉莹要传递给大家的信息吧。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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