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妖

图片发自简书App



目之所及,皆被蒙上了一层绯红的轻纱,朦胧模糊,身子被人搀扶着坐在极不舒适的床边,安晴甚至能够感受到薄薄的布料下疏密不一的凹凸感。

耳边似是有人在说些什么,忽远忽近,怎么也听不清晰。

而且一进屋,那种让人无法忽视的被窥视的感觉扑面而来,目光中充满怨恨,仿佛能够穿透蒙着红纱的躯体,于灵魂上刻下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安晴想要逃离,却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纱的一角才缓缓被挑起,只是还没等红纱完全掀开,场景突换,安晴陷入了一片黑暗,如同坠入万丈深渊,被失重感包裹得密不透风。


暖黄色的灯光驱散了房间内的黑暗,安晴喘着粗气从睡梦中惊醒,心跳快得无法呼吸。

又是这个梦,没头没尾,又好似身临其境般真实。

从小到大,安晴总不时地会做一个同样的梦,梦中是一场盛大的古典婚礼,披着红盖头的新娘被人搀扶着参与一系列繁琐的婚礼流程。

安晴有时候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观察这场婚礼,而有的时候则是直接成为新娘,可无论如何,新郎的面容却始终没看清。

每次到了关键时刻,梦境就会戛然而止,就像是被掐了揭秘环节的悬疑电影,吊人胃口。

久而久之,这个梦就成为了安晴心中解不开的结。

夜还长,安晴正准备翻身继续睡时。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手机的振动声在寂静的房间内格外清晰。

是明湖镇人民医院打来的,听完电话,刚聚拢的睡意也随着电话线一同被掐断。

搭最早的一班巴士回家,脑子一片混沌。

妈妈在医院?意外从楼梯上摔下来?手术签字?

这些字词小学三年的文化水平就足以运用自如,可是怎么她活了二十年却反倒听不明白了呢?

天边开始泛起微白,安晴的眼睛有些起雾,载满乘客的大巴在她眼中变成了密封罐头,二氧化碳出不去,氧气进不来,大口的喘息也无法缓解那种窒息感。


下了大巴,又赶紧招了一辆计程车,马不停蹄地往医院赶。

“死者身上多处骨折,身体内部的器官衰竭得厉害,根本无法支撑长时间的手术。”

安晴心想,衰竭,多奇怪的词。

医生又说,“这种程度的器官衰竭一般都出现在七十岁以上的病人身上,难得对象是四十岁左右的人。”

床单比日光灯管发出来的光还要苍白,干涸的血渍直刻进了安晴的眼睛里。

“怎么会这样呢?”安晴觉得这话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样,没有疑问句应该有的上扬声调,干燥刺耳。

“照理来说,这种慢性疾病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如果及早来医院检查就医,通过治疗还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善的,你作为死者家属,一直没发现死者的病情吗?”

医生的声音已经带有质问的语调,如同一把利剑,穿破了双耳,狠狠地戳上心脏,鲜血喷涌,撒在白色的衬衣上,又被黑色的风衣遮盖,凝结成无人能看见的血块。

敞开的大门并没有让医院的空气变得比刚才的罐头巴士更流通,安晴还是觉得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可能需要一瓶高纯度的氧气。

可是医生没有给安晴提要求的机会,他像是一台只会执行命令的机器,拿出一大把交费单据塞到安晴的手中。

安晴觉得自己是真的缺氧了,头晕乎乎地,身体凭着本能奔波在各列收费队伍的尾巴后头。

明明才十二个小时,安晴却觉得自己好像过了二十年,所有的奔波和情绪几近将她压垮。

好不容易踏出医院大门,马路上车水马龙依旧,世界一如往常,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停止运转。

温暖的春季,安晴却觉得自己置身隆冬,浑身蔓起鸡皮疙瘩,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

她才意识到那个会温柔地叫醒自己的人再也不在了。


死者已矣,生者如斯。

为了生活,葬礼只能一切从简。之后,安晴还要继续回学校读书。

临走前,安晴在房间内整理妈妈的遗物,常读的书,常盖的薄毯,常穿的衣物……

这是?

安晴将竖在衣柜角落里的油纸伞拿了出来,轻轻地撑开,一股熟悉的柠檬味的空气清新剂的香气飘散开来。

古旧而光滑的伞柄,带着一丝凉意,深红的伞面有墨色的花纹,只是不知是年代久远,还是这伞原本就是这么设计的,总觉得伞面的红色有些过暗了,像是花纹的墨渗了进去,不由得让安晴想起了那摊干涸的血。

对了,安晴想起来,前段时间,安妈妈公司组织旅游,给她发了不少游客照,其中有几张就是拍的一条坠满油纸伞的复古街道,旁边还有卖伞的摊位,就像是古装电影里的场景一样。

安妈妈当时还说想要买把伞回去作纪念,没想到真的买了。

记忆走到这里,不愿再前行,怕所有斑斓的色彩随着离去的人一起褪去。安晴一低头,眼泪落在伞面,晕染着花纹,墨色好似浸得更深了。

小声呜咽慢慢演变成嚎啕大哭,安晴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眼泪这么多,击打伞面的声音如同轻快的鼓点,又密又清脆。

油纸伞最终还是放回了原位,连同被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将衣柜塞得满满当当,关上柜门,房间内看起来空荡荡的,安静得没有一丝人气。

最后一晚,安晴选择睡在妈妈的房间里,伴着泪水与回忆,只希望梦中的房间没有这么清冷。


细雨如丝,裙裾微湿,女子撑着油纸伞在城郊行走,仿若一朵翩飞的云,停在破旧的凉亭里。

像是画质突然从流畅飙到了超清,安晴发现自己这次竟然能够看清梦中女子的面容了。细眉朱唇,眼如水杏,好一个气质柔弱的古典美人。

“怎么是你?表哥呢?”美人的声音充斥着质问和愤怒。

“看到我很失望?这个地方确实偏僻,要不是林哥哥告诉我,我还真找不到这儿来。”

安晴看到美人的眼中泪光点点,心中不忍,可是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听到更恶毒的话语从自己嘴中说出。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介孤女还妄想攀上将军府,林哥哥念在表亲的份上,不忍心拒绝你,那我就做个恶人,来替林哥哥断了你的这份念想。”

美人闻言,腮边滑过两行清泪。

“就算是要断,我也要听表哥亲口说。”

“你没有机会了。”

安晴听见自己说完,一把刀从美人的腹部穿出,切断了腰封上的兰花,鲜红的血液滴在地上,把地板上的灰尘溅开来,像是初绽的红梅。

尖刀抽离,美人缓缓倒地,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安晴觉得照这种状况,应该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可是她根本动不了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从美人身上流出来的鲜血将一旁的油纸伞笼罩。

而美人的眼睛始终保持着圆睁的状态,里面浓厚的不甘与怨恨吓得安晴几欲尖叫。


一出声,梦就醒了,安晴从床上直直地坐起来,但立马僵住了。

那把本该安安静静躺在衣柜里的红伞,不知怎么竟自己跑了出来,还稳稳地悬在半空中,这种脱离现实的场景让安晴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可是好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的心脏又让安晴找回了真实感,没有哪个梦有如此细腻的感官体验。

红伞感受到了安晴的凝视,开始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墨发长裙的女子凭空在伞下显现,她的身形似是水中倒影,影影绰绰,仿佛在另一个空间。

可即便如此,安晴还是看清了她的模样,赫然就是方才梦中那个被杀害的美人。

“你是谁?”

听到安晴颤抖地质问,女子像是听到了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俯后仰,画面的光影荡漾开来,好像有人往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块石子,久久不能平静。

“你居然忘了我,可是我却绝对不会忘记你。被困在伞中的岁月,若非有恨意的支撑,我恐怕早就魂飞魄散了。”

安晴看着那双熟悉的带着恨意的眼眸,死不瞑目的美人也是这样看着梦中的自己的,可是那只是梦啊。

“你会不会认错人了?”

“认错人?你的相貌会变,年龄会变,甚至连性别都可能会变,但是灵魂不会,我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安晴被女子言语中的笃定惊住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对你做过什么?”

“轮回真好,所有的罪恶都可以清零。你拿走了我的命,却还要将我的魂魄封印在伞中,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与表哥成亲白头。”

女子的声音逐渐尖利,“为什么你对我做了那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却还是可以拥有无数次重来的机会?而我却只能苟延残喘,没有身体,甚至入不了轮回,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女子穿透木床,缓缓地走向安晴,吓得安晴不住地往后缩。

“你要做什么?别过来!”

安晴抓起旁边的枕头朝女子扔去,却只是穿破空气,丝毫不受影响地撞在女子身后的墙上,然后跌落在地。

“我要你经历我曾经经受过的所有痛苦,我没有的,也绝不要看到你有。这把被我的鲜血染红的油纸伞,还有你亲自找术士画上的符文,我要你也尝尝困于其中,不得解脱的滋味。”

明明女子离得越来越近,可安晴却觉得她的声音越来越远。在彻底失去知觉前,安晴只听到女子轻轻地说了一句。

“活人的精气能让你在伞里撑得久点,你可要好好看着我用你的身体过得有多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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