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抗疫日记

终于能有时间坐下来写一写这次回国的经历了。

从美东时间(与国内时差十二小时)十九号上午六点半出门,到北京时间二十三号晚上十点半,我本以为早会结束的回国之旅拖了快五天才画上句点。

这次从美国回国我的目的地并不是家,而是北京,因为要上网课所以想跟同行的两个朋友一起在北京住,顺便一起上课。所以我最初的设想是,到北京机场之后在新国展被分流,然后就去宾馆集中隔离。

不过,不过。

在从首尔到北京这最后一程的航班上,填写申报表时我在“最近十四天内有无以下症状”的“干咳”前打了勾。

我这五天的一切经历,都拜这个勾所赐。


3.20,21:50。下了飞机之后我就跟同行的两个朋友分开了。我一出机舱门,看到了几个身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申报有症状的人排成一排留在廊桥里。医护人员核实了我们的身份,给我们测了体温,询问我们所申报症状的具体情况,然后带着我们进航站楼。当时的我是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这一呆,就是十七个半小时。

再次核验信息后,我们被带进等待区。说实话等待区里的人密度不小,我有点怕,但也只能在那里呆着,而且大家又都戴着口罩,也有医护人员时不时喷洒消毒液,还是安全的吧?我安慰自己。这一等就是接近两个小时。直到我被叫名字,起身去医护人员那里测了体温,回去等,再次被叫名字,去站队。到这时候我都还在以为我一会儿就解放了,可以去被分流然后送到宾馆,直到现场有人问接下来会怎么办,医护人员说,你们申报有症状的人都会被拉去小汤山。我又开始怕了。我听说那里病床和病床隔着帘子,人满为患。但我怕的也只是那个氛围。当时在跟t打着电话,跟我想的不同的是,t说最令人担心的是,那里很多确诊病例,一旦不慎接触,后果不堪设想。我安慰她,我用的理由是,我相信会把我们这些甚至都称不上疑似的人跟确诊病例分隔开的。说实话当时我还真没担心,尽管她直到第二天都在说她很担心这个事情。

排队的结果是……到另一个地方继续等。那里又是有很多人,椅子有限,很多人站着。我看周围大部分都是跟我年纪相仿的学生,也有年长的人。所有人都低头看着手机,似乎都是想以此打发,以为可预计得到的等待时间。时间流逝,周围打瞌睡的人越来越多。偶尔有人起身问医护人员何时可以离开,但得到的答案都是,“救护车不来,我们也不知道”。其实我也很着急,我是个非常不喜欢等的人,但我那时候知道我没办法,走不了也只能等,所以也没什么需要多说的。那期间有人跟医护人员起了冲突,那个人觉得在那里等十分不合理,其余的说了什么我也没有仔细听,但医护人员只是语重心长地劝他。也有两个女生跟医护人员不耐烦地抱怨。我能听出来医护人员语气中的无奈。没人想等,可是真的没办法。

后来终于迎来了,当时我以为是的希望。一些人被叫了名字,排队,其中也有我。我们被带到了离等候区不远的一个地方——如果是在以前,那里叫登机口。我到了之后彻底蒙了——更多的人在等。我以为我等了很久,但有更多的人等了我不知道的更久。

3.21。夜晚开始了。周遭的温度开始下降。我拿了张椅子坐在墙边开始吃东西。二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里我没怎么敢吃东西,虽说那会儿也不太敢,但面临着那也许遥遥无期的等待我只好吃了一些。医护人员提供了很多吃的,有面包还有泡面,我觉得真的非常周到了。期间也给我们发了口罩、手套,几小时更换一次。等待的过程漫长平淡而无奇,离开美国的时候我有作业没写完,所以只好边等边看reading。一晚没睡的我在中午的时候困到睁不开眼,眯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在14:28的时候我听到了医护人员喊我的名字,我拖着箱子背着包拿着袋子冲了过去。然后又是排队等,最后我们走了航站楼里一个特殊的通道被带上了救护车。但目的地不是小汤山,而是地坛医院。

16:00,到达地坛医院开始医学检测。一共三项,核酸检测,血检,CT。我们同行的人有五十个左右,检查的地方不太大,就几个诊室,所有人都是这个诊室进那个诊室出的。


19:15,我取到了CT的片子,至此下午的行程结束。血检和CT的结果当场出,只需要等待核酸检测的结果即可。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地坛医院的医生说我们需要登记入住,我填了信息之后,被告知,“在这儿等一会儿”。

这一等,就是五个小时。

后来又来了很多要检测的人,人越来越多,我没法在原地站着了,想找地方坐下。医院门口有几个大帐篷里面有椅子,但我担心很多人在里面坐着不安全,就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可冷风真是吹得我腿直抖,我没办法,只能钻进帐篷里歇着。待了一会儿就听到有人说,你们知道吗,我们同行来的有人确诊了。我一愣。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天我们那一批人到底有没有确诊的,我只记得当时我听到那条消息的时候已经麻木了。前一天没怎么睡的我又困到不行。当时我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这个凳子跟我的二十寸小行李箱一样高,我把行李箱放在我腿前,我把脸趴在行李箱上试图就这么睡过去。我的确睡着了,但是中途醒了无数次。冷风吹着帐篷似乎摇摇欲坠,冻得我的腿一直不停地发抖,我的脚僵硬得像是在寒冬腊月的雪中伫立一般。中途有人出去讨说法,被告知“在等人,凑齐了才能走”。其实那天到最后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凑齐了”是什么意思,要凑谁?凑多少?答案都是不知道。

其实前一天在机场等的时候我觉得我还是我,那个乐观的我。我没有任何怨言,或许也只是知道我只能等,别无他法;况且也有免费的食物充饥,我反而是充满了感激。但那也不是我,一个平时会有很多复杂情绪、并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脾气的人。帐篷里的我或许是我,爱抱怨、讨厌等待;但或许也不是我,一个喜欢换角度想问题并且总能找到法子安慰自己的人。快十二点的时候,我在睡意未净的迷糊中隐约听到有人喊“可以走了!”,我一下子清醒,又叫醒了旁边一个睡着的女孩子,拿着东西离开了帐篷。后来就又是点名、排队,点了三次名,排了三次队。那晚地坛医院的病房满了,我们被安排到酒店休息。上车,到酒店,入住。

那天下午拍完CT我跟z说,你能想象吗,三天以来我第一次躺着居然是因为拍CT,感谢拍CT(?)。直到入住酒店我才又能躺着,这次也终于是在床上。我洗漱后躺下,眼镜没摘,手机电也没充就昏睡了过去。

3.22。早上有人敲门送早饭,看到小米粥萝卜瓜和馒头的那一刻起,我才意识到,三天以来从离开美国到这个早上,这是我的第一顿饭。期间吃的都是零食,我也没了饥饱的感觉。然后接到电话让我出去等着,电话里的人说,“出去排队等着走”。在再次上大巴之前,我拿到了核酸检测阴性的结果。对于这个我也没什么想说的,刚下飞机的时候医护人员看到我在“干咳”前面打勾,就问我咳了多久,我说十几年吧,小时候就有慢性咽炎了。

将近十一点我终于到了属于我的被分流中心——九华山庄中转站。我终于能被分流了!我心里这样激动地想着。因为这次回国想留在北京,于是我坐到了北京几区中的一桌,等着被带去隔离地点。

你要记得(我也要记得),如果某一段时间里你注定被老天搞,那么你不会只被搞一次。接洽人员并没有带我走,理由是我所写的那个住址,所在社区并不接受我集中隔离十四天后居住。我很惊讶,因为那是我朋友家人的房子,在我们回国之前她的家人邀请我们三个人回国去那里住,也跟社区说有三个孩子过段时间会来住。朋友的家人只提及了朋友的名字,并未提及我和另一个朋友的名字,社区也无人追问便同意了。而为何此时突然出尔反尔,原因只有一个。后来朋友的家人打通了社区的电话,录了音,发给我听的时候,那反复的几句“她又发烧咳嗽,到时候来你这住,万一有什么事儿,你担待得起这个责任吗”让我无言以对。我是咳嗽,但是我并没有发烧。社区想必是知道当时说好要一起住的三个人里的我有干咳的情况且被拉去做了医学检测(疾控中心和社区的联系好像很紧密),我不知道为什么到这个人的嘴里我就多了“发烧”的这个症状。但我真的也没有办法,社区不同意的话我就没法被所在的区定点带走隔离,于是我就处于了一个“不收”的状态。无奈之下我只好向现场工作人员提出想要回家乡隔离的要求,但打了一天电话、一天没吃饭也一天没去厕所的我对于时间的流逝浑然不知,当时已经七点多了。工作人员听到我的诉求很惊讶,说改不了了,太晚了,已经都报上去了,而且他们也不存在可以更改目的地的情况。他建议我去跟那个社区谈谈,让他们收留我。我说,他们觉得我不安全所以不收留我。那位工作人员的一番话让我记忆深刻,“你就跟他们说,要「相信科学」。你已经通过了最严苛的测验,你现在比街上随便哪一个人都安全”。可谁说不是呢?道理我都懂,可说给别人后别人听不听就是另一码事了。果然社区坚持以“我不安全”为由,拒绝收我入住。我把这一番话说给工作人员听之后,他说这事儿不好办,目的地很难改。但他会想想办法。

我彻底傻了,前面“不收”,这边也“不放”。

好在过了一会儿我得到了答复,我可以回家乡隔离了。但目的地为非北京的人员需要在中转站宾馆留宿一晚,于是我办理了入住,拖着东西进了房间。又是只吃了早饭的一天,我还有行李在T3航站楼,晾了三天一直未取。晚上我接到了驻京办负责人的电话,确认好信息后我终于确信我第二天可以离开了。

3.23。早上在大厅跟同乡的人集合,后去机场取了行李。我坐上了从北京开回家的专车。十个小时后我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再次确认各种信息之后,我坐上了去隔离宾馆的车,进房间的那一刻,五天里时而觉得我是我时而觉得我又不是我的我,终于又觉得我是我了。


后记

其实这次我没想回国,但是朋友跟我权衡了留在美国和回国的利弊,加之父母建议我回国,我觉得还是回国更安全一些。急切回国的朋友自从买票的那一刻起,就担心航班取消的可能,机场环境、飞行期间的安全问题,我安慰她,一切会很好的,我们会顺利回到北京的。事实呢就是,我也的确顺利回到了北京,但是回北京之后如此之不顺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三月以来我越发地感受到了作为留学生,我们所处的困境。三月初,美国疫情开始有苗头,我们担心疫情蔓延开来,就事先去买了很多食物囤着。当时自以为有先见之明的我绝对想不到后来回国前夜扔掉冰箱里所有没吃完的东西的痛苦。我为了疫情囤东西,又为了疫情扔东西,我相信作为留学生,我的情况绝对不是只有我自己。我想说我真的觉得现在留学生挺难的,回国吧怕挨骂,不回国吧又担心安全问题。不过我觉得这就是一个个人选择问题,想回就回,想留就留。国家是自己的。只是回国后一定要做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这几天一直在跟朋友讲我的经历,其中不乏有人说,你说你当时为什么要申报,不申报不早就在北京隔离上了。说实话我倒没有一刻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在机场等待的时候,认识了几个同一个航班的几个留学生,他们说对于自己申报很后悔,不申报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躺在康师傅牛肉面纸壳箱的纸壳上睡觉。可我觉得他们也只是嘴上说一说,真的不想申报的人是不会在那里等的。那天上午他们围坐在一起聊天,聊着聊着聊到了学习,于是几个人讲起了数学和CS的知识,聊得热火朝天。在这里我不忍用“打发时间”来形容他们做的事——我想用make full use of,不需要翻译成中文,就这个短语,如此解释。他们的围坐会议打动了我,让我觉得原来漫长无望的等待里,也有许多个瞬间的快乐。

最后想说的是,之前在微博看到有新冠肺炎确诊患者被歧视,我还没有什么概念;直到这次自己因为做了相关医学检测而被区别对待,我才意识到很多事情是多么荒唐。从出现的症状被扭曲,到核酸检测结果呈阴性仍不被相信,我认为相信科学这句话已不足以用来劝诫——甚至做思想工作也苍白无力。好在这个世界有一个叫家的地方,无论你如何都会被收留——至少,你没有理由不被收留。

我也没有特权可以许很多个愿望,最最后就希望已经决定回国的留学生朋友们,保护好自己,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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