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永远走不出一个结局,因为它永远只是一个开始。
司徒长空此刻正在夕阳下。我从远方走来,看着以夕阳为背景的夕阳,我就看清了司徒长空的命运。
司徒长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我知道他想看清楚我这个人,但我走过来的姿态实在虚无,他只能摇头叹气,他说:
“你永远都是我心里的刺。”
我立刻报以一笑,我不想与他谈论此类话题,就一语不发走向夕阳深处。
司徒长空正如日中天,在这个乱世里很可能独霸一方,继而统一江湖。但他唯一不放心的人就是我。对于司徒长空,我实在有点担心,因为他不清楚我这个人活着的目的,他不知道我到底需要什么。而这正好证实他绝对不是一个成功的王者。
我只能尽量避免与他相遇。但我知道命运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或许,我的这个决定正好迎合了命运,所有的命运,包括了司徒长空。
所以有一天我忽然听到了一个传言,司徒长空的女人忽然跟人跑了。我当时正坐在酒肆中喝酒,一个陷阱正在悄悄地挖掘。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司徒长空的任何消息。司徒长空如同晨雾消散一样忽然间就销声匿迹。
我感觉到一切都变得难以捉摸了,我失去了以往的冷静,只因一个女子的到来。
她叫无我。我一听这名字就茫然了。她为什么要叫无我呢?她说她已经失去了自我。我的心蓦然一惊,这岂不是我一直的寻找吗?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上了。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就像看着我自己。
不管在月冷风清的夜晚,还是秋阳杲杲的日子,我们都无言以对。
在那些日子里,我认为我已经爱上了这个女子,而且世界已经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女子可以替代她。这种感觉犹如佛祖拈花,迦叶一笑般微妙而独一无二。
我如实告诉了她,她只是轻轻一笑。
在一天傍晚时分,我却忽然发现,事情已经发展得无可挽回了,如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那天傍晚我们刚刚进城,在走了一天的疲劳下,我们打算找间客栈好好地休息一下。但前面早有埋伏在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既然罗网早已布好,那就应该给他面子进去看看。这是我的一贯做法。
但是,我还是算错了一件事,他们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无我。
其实无我是一个可怜的女子,终其一生,我看到的也只有这两个字可以形容。一个女子又怎么可以无我呢?
敌人还真懂得把握时机。在我们刚坐下的时候,一个小二早就在一旁相侯了,他冲茶的时候,铁壶忽然爆开,滚烫的开水如炸弹爆炸般四溅开来。这一点我确实没有料到,而且还来得那么突然,让他攻得猝不及防。
但对于我近乎静止的心,无论什么事情也惊不起半点波澜。在烫水刚爆出来时,我就已经捉住无我的手,一跃而起。在脚还没有着地之前,剑光已如阳光般让我们无处可躲。
在重重剑影中,我忽然看见了“无”,那个时刻我没有杀心,所以我没有拔剑。
既然前面是“无”,也就不需要任何应对之策。于是我们就走到了剑影之外。我听见了惊呼声,剑已断折。然后一片剑掉在地上的声音,竟然错落有致,悦耳动听。
八个人手执断剑,凝视对方良久,一起抛剑。其中一位年长者长叹一口气,颓然道:“除了司徒长空之外,我还以为世上就再没有人能折断我们八个人的剑了,但还有一个你。”我平静地看着他们,但我的心已经不安,我又看到了命运,我说:“我并没有折断你们的剑,折断剑的只是你们自己。”老人的声音仿佛失去了生命,如烟似雾地游动,找不到落点:
“世上除了你之外,已经没有人能令我们自己折断自己的剑,就连司徒长空也一样。”
我只能沉默。
老人转身看着夕阳,他说。
“但领袖只能是一个人。”然后,他又转过身来,看着我,但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他接着说。
“这个人却不能是你。”
“我没说过要做武林的领袖。”老人不再说话。但我已经了解,他们要把每一个隐患消灭,决不给任何人有余力反击。而我恰恰是他最大的隐患,因为我太自由了。我只有死。
老人说,你不适合做领袖,尽管你武艺高强。武林很需要像司徒长空这样的人出来主持大局,才有和平的可能。
我只能笑,我无话可说。老人似乎在捕捉我的神态的含义,但这只能是捕风捉影;他说,你难道要置众生安危于不顾,而逍遥自在,让别人头痛吗?
“只有司徒长空才会头痛,别人恐怕不会。”我只好这样说,因为我不想多说。我转身就走,但我知道我走不了了,因为无我已经不见了。我回头盯着这八个人,他们的脸上毫无表情。我发现原来只有真话才是最可怕的语言,因为它可以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被设计。
“司徒长空为什么要捉这个女子呢?而且竟然让八位做饵。”我的语气不禁严肃起来。
老人依然叹一口气,眼睛又再盯着夕阳,夕阳已经下沉。他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司徒长空的一点私事。你应该听说他的女人跟一个男人跑了,而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女人。
听到这个消息,我应该吃惊的,但我关注的已经不是这么一个细节了。我说,难道这就是你们捉她的理由?
“不捉住她,实在不行呀。司徒长空的面子可丢不得。这跟叛徒的行为是一样的。”老人说。
我笑了笑,说,原来如此。
“司徒长空可是很喜欢她的,但是这世上的女子就是这样的不识好歹,她非要跟别人跑了去,她难道不知道司徒长空会有多伤心?”
“所以你们就替司徒长空把她捉回去?”老人沉默。“但是你们错了,司徒长空一定会把她放了。”“为什么?”“因为我爱她。”
我坐在椅子上,斟了一杯茶,开始慢慢地喝。
老人没有说话,他似乎已经明白。
八个人准备走了,店外没有一个人在观看,因为谁都明白只要这八个人出现,这个地方必须保持安静。谁也不敢保证在当时可以不发出任何声音。但这八个人只是八个无名无姓的人。
我看着他们跨出门槛,一起走进夜意渐浓的夜晚。
在此后的许多个夜晚,我都会想起这一个夜晚,因为这个夜晚我杀了八个人,八个可怜的老人。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太长时间没有看到冷月下鲜血飞溅的凄艳。但我知道一定有原因的。
我的浪游并没有因谁而停下,我会一直走下去,直到走出命运,才有停下的可能。有时候我会感到不由自主,没有方向地行走。
于是我走到了雪山。白雪皑皑,苍松劲立。
在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了一个山洞前。如同回忆般熟悉,我看到了一个老人。
老人骤然闯进我的眼中,仿佛雪人般静止。在我认识的人里,没有一个人能像这个老人一样,有着如此平静的姿态与内心。我看见他就像看不见一样。
我习惯地一笑,我看不见你,因为我看见了你。
老人的眼睛缓慢地睁开,一样地虚无。老人说,你来了?
我来了。
你是一个看得到命运的人。
我知道。
所以,你现在可以在我这里睡一宿。
但你似乎看不见命运。我看着他抓了一把雪,雪还是雪,没有水。我依然一笑。
“我明白了。”
“但你还是看见了,对吧?”老人的语气散淡,我听不出里面包含的意义,“所以你只能继续走下去。”
“你看不见,所以住在这里?”我问。
“我看见了,但我其实还是看不见。我只是喜欢这里。”老人微笑着。
我也在笑。
然后我走了。“这里只是你一个人的世界。我必须走。”最后,他说,你的力量随时可以穿透命运,因为这是你的命运。
那时月光洒满了世界,在雪的世界里像是没有一样闪亮着。雪白的银光照耀着,我心里在发虚。
于是我快步走出了雪山。
然后,我遇到了无我。
无我其实是一个绝美的女子,尤其是现在。她就站在古城上,夕阳西照,古城淡黄中带着微红。
我走进了沙漠。
在我的眼中,只有她这种女子才会让我怦然心动。
风沙起时,我已站在她的面前,她的容色在夕阳的映照下是一种淡然的美艳。
无我说,我不是司徒长空的饵。
“我理解你。”
“但他却利用了我。”
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她说,司徒长空的目的已经达成,他说他很快就会找个适当的时间与你见面。
无我继续说:“我当初遇见你,的确是有目的,但心却从来都是真的。”她的眼睛深情地看着我,我微笑地看着她,她低下头,她说,你应该听说过,我是司徒长空的女人吧,但我不是。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是司徒长空在纠缠我,我不喜欢他。我说我要找一个真正让我动心的男人。他就想到了你,他说只有你才有这资格。我当初并没有想到他会利用这个机会来打击你。
我打断她的话,说:“不,他知道这样是打击不了我的,他有他的目的。”说到这里,我又开始笑了,这是会心的微笑。
我看见她的神色微带忧郁。
我说,他有可能想让我的心有所牵挂,让我看不见我看见的。他已经不是他了。
她不再说话,转身背着夕阳。
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感到不安,我说,你以后不要离开我两尺,直到司徒长空死去。
在此后的一段旅途中,我曾多次想找司徒长空。我要把他杀死。因此,这段时日是我一生中最躁动不安的日子,我感到整个世界都处于一种闷热的状态。
但我知道我是找不到他的,因为他一直蛰伏着。
直到后来,在司徒长空倒下的时候,我才明白我为什么走不出命运。
我一直冀盼他的到来,因为我没有理由去逃避。可我不想等待,我这一生中最讨厌的就是等待,尤其是这种已知的等待。
在决战到来之前的日子里,我就像一只放在灶上煮着开水的水壶。无我显得忧心忡忡。我当时并不知道她是因为知道司徒长空有着最后一着杀手而为我担心。可我对此还是漠不关心,不管在她生前,还是死后。
自上次与司徒长空相遇,时隔一年,在那个初秋的黄昏里,我又看见了司徒长空。
夕阳下的司徒长空依然让我深感无奈。
司徒长空说,这个时间,你还满意吧?
我说,很满意,我喜欢夕阳下的命运。
司徒长空看着无我,他的眼睛有着难测的意义,我也不想去猜,我说,你对她很有意思?司徒长空学会了我的微笑。他已经具有了王者的气魄。
我脸上的微笑开始凝结,他已经动手了。他在我猜不到一切的时候杀了无我。一段透明的利刃穿透淡红的衣衫,带出丝丝鲜血。
我看着这一切发生,仿佛看出了人生,我的人生。
我微笑着说:“原来生命在看见死去的瞬间可以超脱一切。”我的一生原来只是我的一生,并没有留下——也无意留下——或拿走一些东西。谁也不可。
我看见无我在死去时看着我的奇妙的眼神,她在述说着悲哀,因为她看见了我的微笑。
鲜血涌出躯体,溅起干燥尘土。这一幕只有美丽。
司徒长空说,其实我早就应该杀了她的,只不过我没有时间而已。
“难道得不到的就要亲手毁了才甘心?”我静静地看着她的尸体倒下,有风吹过,拂乱了我的长发,我忽然感到很舒服,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夏日那温和而空旷的天空下,一切都显得荒凉和虚无。
司徒长空说,其实是因为爱情是没有意义的。
我说,没有意义的爱情才是最完美的。所以,你今天的死,与她毫无关系,只不过是你必须死去而已。
司徒长空说,你应该清楚,如果你杀了我,那武林就大乱了。——他兴奋地笑了起来——难道你喜欢看见干戈四起,生灵涂炭?你真的是我的心腹大患。
我说,难道你不知道你只是一个玩偶吗?
司徒长空的脸在抽搐,他说,我不管什么玩偶,我只要统治,这才是活着的意义。
我说,我也不管什么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这只是一个更替。或许也是人们喜欢玩的一场游戏,但他们并不知道而已。总之,不管这世界和平不和平,每天都是一场祸乱。
司徒长空说,那你的意思是,这是他们的事情,他们想干什么谁也不知道,所以谁也管不了?司徒长空狞笑一声,可是我还是想试一下。这感觉是挺不错的,只是偶尔感到无聊,但的确世上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事比这让我活得更有意思了。
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也想试一试。
你还是那么的该死。
你也一样。我抽出剑刃,在夕阳下反射出奇异的光芒。
一剑递出,轻飘飘;风在吹拂,颤巍巍。
司徒长空一跃而起,人已在丈外。
忽然间,剑尖已在司徒长空的咽喉处。“铮”的一声,火花四溅,他挥动手中的刀,刀却无影无踪,我只感到刀的杀气,威猛无匹。
司徒长空冷笑,我等待这么久,就是为了打倒命运。我要超越命运。而你就是关键人物。
刀气猛地收紧,司徒长空仿佛消失一般,我感到他无处不在。
我根本就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刀锋却已划破了我的肌肤,鲜血如雨丝般在斜风中舞动。
我猛地握紧手中的剑,难道他真的勘破了命运,已超越一切?我苦笑,因为这想法真讽刺。
剑化万千,刀却以无厚入有间。我仿佛被肢解般无所适从。
原来我看见的都是虚假的,只是一道屏障而已。也许,只是我的命运。
“铮”的一声,下一瞬间刀锋已破剑而入,我拼命后退。但我却听见手中的断剑纷纷掉在地上沉重的声音——它溅起的只是干燥的泥尘——还有一连串骨头断折的声音。我看见鲜血从口中溅出,它的舞动在这一刻显得多么美妙,但它却告诉我死亡。
真的,在我躺在尘土中才发现,命运是很难超越的。
我忽然想起那个住在雪山中的老人,这个人到底算什么?为什么我会想起他?他想告诉我什么?
天空骤然阴沉下来,——不知道这是天气的变化,还是面临死亡的幻觉——感觉就像生命般沉重。
以司徒长空的为人,他决不会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我奋力地想站起来,但用力过猛,跪在了地上,双手撑在地上,快速地喘息着。于是我想起了在雪山里的那段对话。——“你的力量随时可以穿透命运,因为这是你的命运”——我轻轻地笑着,右手猛地抓进土中,我感觉到手中抓住了一件物体,同一时刻,刀锋已在生死间。
我一挥手,右手挥出一块块泥土,却带出一股旋风,把我旋上空中。
我痛苦地笑着,胸口的气血不断地翻涌着,司徒长空的刀劲已经举世无匹了。但是,我看见的的确是事实,司徒长空只能走到这一步了,他是不可能超越命运的。
命运的力量无处不在。
如同天空一样博大,包含整个世界,我手中握着的物体有着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
幻化的剑穿透了司徒长空的踪迹,只一动念间,已化为片片血花。
司徒长空是超越不了命运的,如果非要如此,那就只有死。因为他要超越的并不是命运,而是他自己。
并没有什么超越自己,因为所谓的超越了自己,还是你自己。
所以,我的足迹依然要踏遍我的人生。
不管无我存在与否,也不管司徒长空有着怎样的心计。
因为命运就是我自己。
我在一片虚无中行走,这样的心境最终会让我走到该去的地方。
我又回到了雪山。
但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失去了一位老人,他似乎并未存在过,只是我心中的一点妄念;或许这位老人其实只是我的命运的影像,也许……也许他就是我。……可是他又怎会是我?但谁又能说清楚,谁能给你一个答案?
我发现这个山洞的位置十分美妙,我住在这里将会忘记一切。
但我又从什么时候起有记住事情的习惯?就像雪是雪,山是山一样,既实在,又虚无。
而在以后的旅途上,不管我去过什么地方,在我的回忆中,却永远只是这样一种景象——
——夕阳余晖,目力所及处都是一幅泛黄的陈旧画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