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狭长的街道上,我有些沮丧。
已近黄昏,七月的太阳依旧灿烂而浓烈,从天空之中,筛落一些白花花的光影,将我如瘦竹般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父亲临出门时,叮嘱我:“你要考好这场试,否则,你就回家种地了。”我知道种地的滋味,但我却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考好这一场试。
向远处眺望,是奔腾的汉江。据说,关公曾经在这儿系过马,所以,这依偎在汉江拐弯口的一爿小镇,就改为了马口镇。马口镇离我的家不远,十多公里的路,骑个自行车,顶多半个小时。可我很少来小镇,逢年过节,置办年货,或者,是夏天到粮站卖稻子或者小麦,或者秋天到棉花收购站里卖棉花。以前,我甚是期盼来这儿的,这儿有着花花绿绿的我曾未见过的新鲜玩意,每次,卖完东西,父母总会舍得给我们一些零花钱,去买自己觊觎了好久的糖、饼干、面窝、粑粑……甚至有些时候,他们高兴了,多给了三五毛钱,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绿色大门的邮政所,在柜台中选一本自己喜欢的《儿童文学》。
可这一次,我想逃离。是的,我想逃,我是知道自己的成绩的,语、数、理、化、物还都不错,可是英语,却糟得一塌糊涂。多次的模拟考试,我的英语就在三四十分左右浮动。这次考试,除非是神灵保佑,不然,我的总分是达不到好学校录取的要求的。想到这些,我有些气恼自己,抓起了江边的一块小石头,狠狠地朝白练似的大江扔了过去。石头“噗”地一声,落在了江滩上,是的,它没有落在江水中。我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江堤上。呆呆地,望着远方。江水奔腾,开阔深远,它自有自己的未来和远方,而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儿,远方又在何处?
不知道坐了多久,只知道白花花的太阳,一点一点变黄,然后变红,将我眼前的江水染得红彤彤的一片。耳边,响起了“啾啾”的虫鸣。江风一阵阵地吹着,渐渐地,沾染了一些凉意。江边的“三五零九”纱厂,也吹起了嘹亮的军号声——听说,那是提醒上夜班的人的闹铃。我起了身,拍了拍屁股上草灰,向旅馆走去。出门时,我没有跟老师打招呼,只是告诉同学:我一个人出去逛逛。
江边,黑洞洞的,没有一盏路灯。下坡、拐弯,穿狭长而破落的小道,眼前终于明亮起来。几间卡拉OK厅,灯火通明,从窗棂的夹缝间,从薄薄的玻璃里,飘出了声嘶力竭的吼叫。路边,有烧烤的小摊,炭火生出的火苗“嘶嘶”地响着,映红了摊主黝黑的脸庞。三三两两的人,围桌在一起,喝酒,划拳,骂街。也有把竹床抬到门外乘凉的,穿着白布儿汗衫,摇着蒲扇,咿咿呀呀地不知哼唱着些什么?
我有些恍惚。这些都是我在乡村没见到的景致——此刻,我的乡村,应该沉睡在了夏虫的稠鸣之中,月光正好,稻花飘香,门外,我的夜来香也静静地开着,散发出迷人的芳香。弟弟妹妹们,也一定躺在竹床之上,睡着了。月光照着他们的脸上,撩起了甜美的梦。我的父母呢?我想,他们此刻肯定是睡不着的,一定是在祈祷,也一定和我一样,忐忑不安。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比我更着急这场考试,但是,作为民办教师的父亲,还是期盼着家里能出一个读书人的。
“你跑哪儿去了?老师四处找你呢。”正恍惚间,一个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抬头看,是同班的同学辉子。“走吧!回旅馆吧。老师在门口等你。”我跟着他,三步并着两步地朝不远处的旅馆迈去。我以为老师会把我骂一个狗血淋头,没想到,老师却意外地亲切和蔼。他站在门口,向我挥了挥手,“回来了?”我“嗯”了一声。“回来就好!”他朝旅馆的楼梯指去。“早点休息,明日个加油考好!”我应了一声“哎”,就爬上了楼。
同学们在旅馆的房间里,都没有睡觉。门没有关,我走了进去。“回来了?”风子跟我打了声招呼。接着,七八个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我。但没有说话,算是打招呼。异常地平静。窗外,偶尔传来摩托车“轰隆轰隆”的声音,轮船的汽笛声则格外明亮“呜啦——呜——”,异常遥远,似在天边,又异常地临近,若在眼前。“你说,我能考过么?”六子突然问道。“尽力吧!”金龙接了话。“我是考不上的,我爸说,考不上,去学厨师。”伟伟叹了一口气。“睡吧!不早了,明天考试呢!”军说道。我们觉得说得也对,没有说话,躺了下来。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呼啦呼啦地转着,房间里有些燥热,谁也没有睡着,但是,谁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醒来了。也不知道自己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早上起床,浑身汗津津的,脑袋儿迷糊一片。跑到楼下的卫生间,冲了了凉水澡,兀自清醒了好多。慢慢地,房间里的同学都起床了。悉悉索索地穿衣,刷牙,洗脸。收拾应考的笔和尺子,下楼。老师在楼下等着我们,笑盈盈地,一个个挨着次序,叫着下楼同学的名字,然后拍一下肩膀:“加油!”我也被老师拍了一下肩膀,只不过,他没有跟我说“加油!”,而是语重心长地叮嘱我:“好点考!争取考一个好学校。”他和父亲做过同事,对我,多多少少有些和别的同学不一样的期许。我点了点头,出了旅馆的门。
门前的烧烤排挡,换成了一溜的早餐摊,卖油条的,炸面窝的,糊蛋酒的,下粉条的,都有。早餐摊上,氤氲着一些热闹的气息,围坐在油腻腻的桌前的,大都是今年考试的学生。男生,鼓着喉结,嘴唇上,抹一层淡淡的胡须,聒噪着,粗生大气地说着话。女生则安静很多,小声嘀咕,边吃边聊。我朝一个卖米粑粑的老太走过去,买了两个米粑粑,然后,等着后面出旅馆的同学,一边吃着,一边忐忑不安地向考场走去。
考场是“马口镇第二初级中学”。这是我们那儿最好的中学——鎏金的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铁扎门有些破旧,但仍旧气派。每逢随父母来马口的时,我都会溜跑到这儿看看。父亲说:最好,你能考上这儿,然后,考上大学。我有些向往里面的少年——因为他们有一扇门,通向大学的大门,通向远方和理想的大门。我能不能在这儿读书,还是一个未知数,只是我多多少少期待着——这一个我曾考试的地方,能收容一个像我一样充满着期待的少年。我向校门口走去,进入了考场,开始了人生第一场重要的考试……
究竟考了什么题目,真的是记不清楚了。只记得的第一天的考试结束,午后的阳光依旧猛烈,同学们都面色潮红,神色各异:估摸着自己考得好的,眉飞色舞;觉着自己没考好的,垂头丧气。有拿不准的题目问老师,做对了的几乎蹦了起来,没做对的,懊恼地捶胸顿足。我显得很平静,觉得一切尘埃落定了,没有和老师对答案,也没有特别地悲喜,只感觉脑袋瓜空空地,浑身无力——我摇摇晃晃地朝校门口的一棵大杨树走去,阳光落在我的肩头、脸上,白花花地圆,一个摞着一个,斑斑驳驳。
晚上,继续住在旅馆,继续等待着最后一天的考试。或许是考过试了,同学们明显地放松了很多,在房间里,开始打笑起来。有的窃窃私语,谈论着自己的暗恋的女生,说者面色潮红,满含羞涩,听着满脸哂笑,不怀好意。青春即将散场,同学各分东西,也有谈论着未来和打算的,说着说着,不由得哽咽起来。楼下,一片喧哗。旅馆楼下的房间,白天接待,晚上兼做卡拉OK的生意。此时,有歌声自客厅攀爬楼梯,钻进了旅馆的房间,也钻进了我们的耳际。
“如何面对,一起走过的日子,现在剩下我独行,该如何面对彼此的离去。”男歌手那低低略带嘶哑的声音像一根通体透明的游丝,顷刻,便紧紧缠绕住了一群少年时颗敏感的心。旅馆的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侧耳倾听。没有半点的声音,只有这忧伤的旋律,若隐若现,若有若无,如茫茫的未来,不可预知,而即将来临。一切都在眼前浮现,那一起走过的日子,那一起寒窗共读的时光,那样的真实,又那样的缥缈。我想,我们都能在歌声里听到自己的心跳——是强劲的,也是仓皇和慌乱的,是不舍,是迷茫。我们也能听到自己的青春——就这样无可奈何地在一场考试中结束,从一个陌生的旅馆中出发,剑指远方,各自天涯。
有人提议:走,下楼看看吧!我们缓过神来,静悄悄地走出了房间。在楼梯昏黄的灯光下,我停下了脚步。楼下的大厅,围坐一群女生,大屏幕的电视上,依旧播放着那一首歌曲——“多少风波都愿闯,只因彼此不死的目光。有你有我有情有天有海有地,不可猜测总有天意,才珍惜相处的日子。道别话亦未多讲,只抛低这个伤心的汉子……”女生们都没有唱,只是静静地听着,在不断旋转的舞台射灯中,我分明看到了她们眼中蓄满的泪光。歌声如丝,灯火如豆,在逼仄的楼梯间,我和同学兀然停下了脚步,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潮红起来。
……
第二天,考试结束了。“二中”的门口,围满了接孩子的家长。父亲也在其间,他推着一辆二八凤凰单车,焦急地张望着。他看到了我,推着车走了过来。“考完了?”我“嗯”了一声。“走吧!回家去。”他递给了我一瓶撬开的玻璃瓶汽水。我以为他会问我考得怎么样?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拿过我的书包,默默地看着我,咕咚咕咚地喝着汽水。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坐在单车后面,他骑着单车。单车飞了起来,阳光下,马口镇沿街的店铺慢慢地退居我的身后,柏油马路边的一片绿油油的棉花地、玉米地也渐渐地在我的眼前消失,我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好像兀自看到了一场还没有华丽丽上演的青春,便在一次考试中悄然退场。
那是一个漫长而燥热的的暑假。我不想看书,只是拼命地劳动着,锄草,打农药,间苗,不想让自己空暇下来。我焦躁不安,似乎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能让我暴跳如雷。父母和兄妹都小心翼翼地,生怕说错了话,也生怕问我的成绩,对我避而远之。八月初,终于等到了我的成绩——上天保佑,我被一所师范录取了。虽然达不到父亲的期望,虽然我再也不可能参加高考了,但至少,我可以逃脱种地的命运了。我叹了一口气,感觉一块烙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浑身也轻松了起来。
却又没来由地,感觉空落落地。
——如释重负的空落落。
是的,一切都是未知。我刚从一个未知里解脱出来,又将走向了另一个茫茫的未知。人生,或许就是从一个未知走向另一个未知的旅程。走出了门,深深地呼吸。盛夏的黄昏,空气中,隐隐有着淡淡的草木香,向我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