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第25周练笔 主题:端午/夏至
我在美国的市立图书馆见过一些介绍中国传统节日和文化的绘本,内容多为春节、中秋、木兰从军、嫦娥奔月等。关于端午的书也有,援引大陆对“端午”的官方英文翻译,书名就是“the dragon boat festival”,内容自然与赛龙舟、祭屈原、吃粽子、悬蒲艾、结彩绳、饮雄黄、佩香囊等休戚相关。应该说这非常地主流化、普世化,完全符合中国官方意识形态和文化推广的用意,对西方小朋友了解中国开启了政治正确的小窗。
相比之下,作为一个中国人、成年人,我对端午的思考和理解要比官方的宣传宽广、杂糅得多。从时、空两个维度上看,端午不光是中国的文化,亦是整个东亚(中、日、韩、朝)乃至东南亚部分地区(新加坡、马来西亚、越南、印尼)的文化,这不仅有确凿文献和实物证据,更有当下各国的实际风俗、相关节日来佐证,可以说空间上的端午“很确定”,“不很确定”的是时间上的端午。大陆官方的文化部非遗司新闻稿里称端午“迄今已有2500余年历史”,这个描述语焉不详,并未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大概我们的确还没能考证得特别清晰明确,以至于学术界本身就存在一些与官方结论不同的争议。
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刘晓峰致力于对东亚地区时间文化的研究。将他最近的两部著作《东亚的时间》(2007年,中华书局)以及《端午》(2010年,三联书店)合起来读,便能大致理出一条端午之起源、传播和嬗变的时间线。端午,农历五月初五,它是夏季午月的开端,多出现在二十四节气中的夏至前后。刘晓峰认为,历法是皮,节日寄生于历法。端午最根本的起源应是缘于对“夏至”的认识。早在大约3000年前,殷末周初之际的《尚书·尧典》中就有记载:“日中星鸟,以殷仲春;日永星火,以正仲夏。” 仲春、仲夏分别对应夏历的二月、五月。夏历是古代汉族历法之一,据传创立于夏朝,其原历法规则早已轶失,现只能从古籍中找到些许线索。因其时代过于久远,证据不足,因此对上古历史的考证,实际上需要一点不羁的想象力。
先提一句我个人的历史观。第一、历史是后世人为书写的,存在主观杜撰、篡改、掩盖,或因客观能力不足导致失误的可能;第二、历史不是一层不变的,各朝、各代、各种政权都可能推翻前朝历史,另行叙述;第三、历史永远不可能被真正了解,只可能最大限度地接近其所谓“真实”;第四、警惕官方修史和官方话语,参考日本对侵华战争的描述;第五、个人能做的是保持怀疑精神,进行学术思维训练,尽可能博览众家之言,择其证据充足可靠而能自圆其说者听之,且意识到它也极可能被后世研究所推翻。
基于这样的观点,我个人对历史研究的态度是比较开放的,东家听三言,西家听两语,自己再找找材料,进行逻辑推理。简单地说,摆事实讲道理,有一说一,这是最严谨的方式。有些学者,比如朱大可,他们可能文人色彩重些,比较浪漫,脑洞开得大点。我从他们身上反而看到了可贵的探索精神,其言论也许大胆,其风格也是独树一帜。朱大可对端午的考证,做出了“屈原暗恋楚怀王宠妃郑袖”,“屈原非自杀而是被谋杀”,以及“端午起源于夏朝,系夏历重要节日之一”等三个判断。毫无疑问,前两个未免大逆不道,论据也不够充分,我赞其喷薄而出的想象力,但不敢说信其夸张自负的言论。而第三点,即“端午的夏朝起源”,从时间上看,跟刘晓峰所论述的时间之上限大致吻合,两相印证,就我目前所接触的材料而言,我认为其可信度最高。
刘晓峰把“夏至”放在了解决问题、拨开迷雾的重要位置。中国古人对天象的观察和记录中,有史可查的对“夏至”的记载就至少可追溯至3000年前的《尚书》。公元前四世纪的《左传》描述“少皞”(少昊)之世,凤鸟氏管历法,玄鸟氏管春分、秋分,伯赵氏管冬至、夏至,可见远古先民已知夏至的存在。少皞生活在约公元前2500年的远古华夏,他是部落首领,是中国神话中的五方上帝之一。其是否真实存在,现已很难考证,加之左传对其的记载实际上已然远隔了两千年之久,其可信度便不会太高。但无论如何,我们可以得出的大体判断是中国古人对夏至的概念由来已久,距今恐已超过了2500年。3000年前,华夏先民就有对于冬至夏至的认识了,可以推断当时已经出现端午相关的习俗。如果就具体的文献证据进行踏实的讨论,则应该是在秦代以后,从汉代文化里面找端午的起源。但实际上有部分学者认为,秦汉之后的所谓先秦经典是被加工篡改再创造的,其可信度已然大为降低,对此后文再述。总之,不论是“往早了说”还是“往晚了说”哪个立场来看,2500年都是站不住脚的。因此官方宣传的“端午迄今已有2500余年历史”恐怕不够准确。刘晓峰指出了官方定义的纰漏,讲了几种可能性,描绘了端午起源发展的时间线。他对整个东亚文明的同源、传播、影响在时间轴上做了开创性的研究。
朱大可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他把“夏历”置于问题的核心。夏历首次由夏朝启用,第二次在春秋战国被部分国家应用,第三次由汉武帝重启,一直沿用至今,又称为“汉历”。朱大可认为:“一月一日(春节)、三月三日(上巳)、五月五日(端午),七月七日(七夕)、九月九日(重阳)和十一月十一日(冬节),这六大节日,正是夏历所设定的主要节日谱系,其共同特点是日与月的序数重合,显示汉人在历法游戏上的幽默品格。除了十一月十一日的节日含义已经散失,其它至今仍在或轻或重地发挥功能。” 因而,端午节的习俗可能始于夏商周,又在战国时代被楚人所用,总之其源头远在屈原和伍子胥之先。一个节日具有纪念诗人(屈原)、忠臣(伍子胥)、孝女(曹娥)以及辟邪驱鬼等多重语义,这是非常罕见的。有一派观点认为,它们也许都是后世儒家(譬如司马迁的《史记》)依据当时的社会环境和文化导向所刻意书写的历史,用以强调儒家提倡的忠诚(fealty)、孝顺(filial piety)等。(“Modern research suggests that the stories of Qu Yuan or Wu Zixu were superimposed onto a pre-existing holiday tradition. The promotion of these stories might be encouraged by Confucian scholars, seeking to legitimize and strengthen their influence in China.”)
在《华夏上古神系》(2014年,东方出版社)里,朱大可提出了这样的观点:对于先秦典籍的损毁,后世多归咎于始皇的焚书坑儒,以及后来项羽的火烧咸阳。其实早在暴秦之前的春秋战国时代,上古中国的宗教神话、历史事件、典章制度等文字记录就已经遭到刻意销毁,提前灰飞烟灭。《孟子·万章下》:“北宫锜问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 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 卫国太宰北宫锜求教孟子周朝爵禄如何排列的问题,孟子答曰:“我也不清楚详情。因为各国诸侯讨厌这些旧典会妨碍其作为,就把它们全毁了。”《韩非子·和氏第十三》载,商鞅曾建议秦孝公“燔诗书而明法令”。韩非子本人对此大加赞赏,声言“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后世李斯将韩非子的教诲奉为圭臬,直接为秦始皇焚书坑儒提供了理论依据。经历了彻底的“先秦文化革命”,后世无法借助考古发掘,重新为上古文明招魂。这可能还不是最可惜的,真正可怕的是战国和秦汉文人,孜孜不倦地找寻文化废弃物,从自己的利益出发,重构经典的替代品,半真半假,似是而非,后人已然难以辨别,遑论2000年后的我们。
我今天写“端午”,并不真正意在“端午”,我更想表达一种对历史的开放态度,个人须得保持对时空的敬畏,对个体之弱小的认识,由此才能生谦卑,长智慧。我们国家的历史教育问题很大:意识形态色彩过重,强化阶级观念,硬拗民族意识,缺乏广阔的时空概念;对官方盖章的知识点的灌输、考察乐此不疲,却不重视培养孩子的质疑精神,也不提倡博览群书,兼取各家所长,官方希望你能背课本会答题就好。我常体会到这种教育下思想之僵化,自我之膨胀,知识之贫乏。个人要么就对历史毫无兴趣,纯属应试之无奈;要么就无知自大,非黑即白。不是这样的。历史不光是陈述过去的桩桩旧事,更是着力于对今人的思维训练和眼界开拓,让人在对些微线索的抽丝剥茧中发挥想象力和能动性,调动脑细胞来一次深入的触类旁通。不预设立场,不崇拜权威,只要功课做足,论据充分,我们完全可以有自己的见解。也许有问题,也许根本是错的,但这种阐释历史的尝试特别珍贵,因为那也是在阐释人生,这是对现世喧嚣失序的理性回归。
我依然会按照主流的观点给弟弟讲端午的故事。或许等他再大些,汉语再好些,我能一点点告诉他那些不同的声音。他是中国人,生在国外,长在国外,我希望他具有开阔的视角、世界之立场,不囿于民族、国家的边界。就像端午,尽管起源于中国,其影响早已突破国家疆域的边界。它是我们东亚各国曾经在文化上血肉相连的共同记忆,是可以增进我们连带感的历史文化财富。2005年,韩国将“江陵端午祭”成功申遗,这不是对其“老祖先”的喧宾夺主似的挑衅亵渎,换个角度看,这是对我们的一种警醒。五·四以来,中国社会对古典文化的否定,在现实生活中对传统节日的忽视,长此以往造成了数典忘祖的新一代。你不重视端午习俗的传承保护,自有韩国人将之视为文化瑰宝。经此一役,民意沸腾,国人突然有了危机感,一时间,高呼“保卫端午”者有之,“万人大签名”者有之。
华人地区的港、澳、台,端午都是公众假日,连韩国、日本也因历史演变和历法变化,在公历每年5月5日庆祝儿童节(端午节是其前身)。可以说东亚文化圈受古代中国历法和文化影响,多数国家保留了传统的节日庆典,如日本的“五节句”(人日、上巳、端午、七夕、重阳)。反观我们,新中国成立后,除了春节,我们抛弃了其他所有的传统节日,拒绝将之合法化。民间自然或多或少以特殊食物等形式继续在庆祝,但国家主体的缺失贻害甚深,这是对民族精神支柱的野蛮折损。韩国抢先申遗成功之后,中国官方终于坐不住了。2008年,端午、中秋、清明三个传统节日获得公众假日的法律地位;2009年“湖北秭归屈原故里端午习俗”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过去几十年间对传统文化的野蛮破坏,以及过去和现在一直进行着的僵化落后的“意识形态为纲”的历史教育,政府均难辞其咎。个人无法改变大环境,惟有净化自身心灵的内环境。不提什么“以史为鉴”,其实你我都知道人类历史从来是不停重复错误的历史。我希望能以史来增长见识,拓宽眼界,把渺小的个人投放到浩瀚无垠的时空长河中去。功名利禄也好、亭台楼阁也罢,绝大多数历史都将淹没了无痕,留下来的都是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就像李白在《江上吟》里赞颂屈原一样——“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诗人已逝,诗魂永驻,文章千古,永垂不朽。这便是历史对我个人的遥远感召力。我在我的同辈里或许是个异类,但愿不久的将来,弟弟不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