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难为水,唯愿真心永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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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学校一个多月了。

回来时正值南方缱绻的雨季,延绵不绝的雨水将出门散步、逛街、旅游的念头统统扼杀于萌芽阶段,我只能在一日三餐的罅隙百无聊赖地看注会视频,在刷朋友圈、逛微博过久的庸常日子里见缝插针地阅读、写作。回到家的时光就是这么一如既往的平淡无奇。这段时间里我一直酝酿着一个很宏伟的愿望,想要留下一些文字姑且当作对大学这一段平凡而珍贵岁月的答谢。很多个夜晚,我迫使自己去记忆里搜寻某些动情的片段,某些难忘的人,在脑子里反复展演着自己所钟爱的各种谋篇布局。我努力打磨、抛光自己的笔,在word 上好不容易写了几大段文字又急急删去,有一瞬间我忽然失落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会写作。好像是这段时光包含的信息量太大,各种雕琢技巧在它面前都没有用武之地,字句如鱼沉,修辞如雁落。所以一直拖到现在。直到前不久,我看了赵老板放在公众号一篇名为“被攻陷的林奕含” 的文章(原文地址:https://mp.weixin.qq.com/s/qll9Zk3dT4lzYGD4Hq8jjA),才重新找回了提笔的勇气。这篇文章像有一种魔力,我在来回读了不下十遍之后,忍不住去重新看了这位不幸已陨落的女作家生前所有的采访视频,她在谈论遗作《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时提出了一个骇人的问题,以下是一段我已经可以反复背诵的采访原文:

“我要讲的是中国诗的传统、抒情诗的传统
讲的是《诗经》从情诗被后代学者超译,被误读成政治诗之前的那个传统
我们都知道,「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缘情而绮靡」
还有孔子说的,「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这些学中文的人,胡兰成跟李国华,为什么他们……
我们明明都知道:一个人说出诗的时候,说出情诗的时候,一个人说出情话的时候
他应当是「言有所衷」的,他是有「志」的,他是有「情」的,他是「思无邪」的
所以真正让我痛苦的是:他们这些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为什么可以背叛浩浩汤汤超过五千年的语境?他为什么可以背叛浩浩汤汤超过五千年的传统?”

李国华,《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一书的男主人公,常年利用自己语文老师的职权诱奸补习班少女,又在掩饰自己罪行的时候十分变态地动用毕生热爱的中文将其美化为“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啊”,让那些被摧残的花苞将自己对文学的热爱竟移情到他身上。

胡兰成,临花照水的才女张爱玲一生挚爱,在给予张爱玲“岁月安好,现世安稳”的承诺之后,各种出轨背叛,却极为妥当地运用自己的语言天赋和文学技巧,用《今生今世》一书勾勒描摹了与他有过关系的八个女子,也奠定了自己在散文届的翘楚地位。

所以,林奕含在这里饱含痛苦地叩问,我们一直以来认为真正的文人应当有的千锤百炼的那个真心,为什么竟可以在语言修辞的遮掩美化之下,在各种譬喻法的文过饰非之下湮灭得无影无踪,最终让那些本该“思无邪”的文字,那些本该“情志兼得”的蹁跹情话,都无一幸免地披上了巧言令色的外衣?

我也是非常迷信文字的人,大约从高中起爱上写作,也即是从那时候起一直奉行的便是“我手写我心”的写作理念,更相信可以从那些美不胜收的文字里窥探到作者的玲珑真心。可是,如林奕含所言,李国华和胡兰成这些人,思想体系难道不美吗?当然是美的,美到让人会不经意为“你就是曹衣出水,我就是吴带当风”晃神,美到让人忍不住把“星有好星,雨有好雨”反复吟诵,令人痛苦的是,他们追寻美、创造美的过程又是那么得经不起推敲,因为这些背后隐匿的正是诱奸、强暴和出轨。我一度觉得很难过,如果有一天写作已不能让人铺陈开一颗真心无畏地将一半自我脱缰于笔下,这将是所有热爱文字、热爱文学之人的悲哀。

所以,我今日写下这篇文章,抛开华丽的语境、刻意的修辞、生硬的譬喻法,去描摹这段清澈的时光,以及此间那些与我并肩同路的人。惟愿多年以后回看,能瞥见一点真心。


2

大概是已经适应了北方干燥无雨的气候,我的鼻子在走出成都双流机场的那一刻便对南方湿热的空气提出了严重抗议。和间歇性发作的鼻炎斗争大半个月了,每天都可以浪费掉几乎一包纸,特别难受的夜晚时分基本只能靠嘴呼吸。爸爸见状打趣我道:“看来你还是适合生活在北方啊”,这次我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同他急切地争辩一番,以表明自己留在南方的决心,只是流露出多数人在遇上不愿回答的问题时特有的呆钝。

大学四年,不夸张地讲,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承载着归心似箭的强烈信念,我盼着回到心驰神往的成都,回到窗含西岭千秋雪的故梦里。如今真的回到这座阴雨的小城了,正如此刻氤氲在这种温润的、潮湿的、熟悉的底色中,却有点想念大连晴朗的天空了,云朵的裙摆被俏皮地掀起来,透出瓦蓝的一角。

我始终清晰地记得四年前父母拖拉着大包小包行李送我来上学的那个场景。那天下午瘫坐在沈阳通往大连的高铁上,在经过四十多个小时从成都颠簸至沈阳的长途车程之后,我实在没有心力抬眼去关注窗外的风景了。妈妈的精力却旺盛得不可思议,睡得迷糊之际,她急切地推我,“看,是海啊!”,朦胧中我瞟了一眼窗外,海岸线温柔地倾斜过来,内心竟是毫无波动。之后,妈妈说了一句感性得与她明媚的性子十分格格不入的话,她说:“你可是要在这个城市生活四年啊。”那一刻我觉得心脏像被生生挖掉了一块,只能坐在某种实在的痛感里深深地缄默,然后任由列车向前驶去,停靠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站台。

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办理好入住手续,晚上我们去东财周围逛了逛。那时候东门的人间烟火气还很浓重,一个个路边摊隐匿在蒸腾的油烟里,摊前的青年男女络绎不绝。颇有我们家这边夜市的味道,只是我看过去的时候,是清一色的烤海鲜,也有不太起眼的“大连焖子”招牌在人堆里招摇。“我的火锅!串串!冰粉!”,思绪开始天马行空,五官里却弥散着腥重的油烟味,站在狭窄的街道旁,不断有海风吹过来,于是我失落地感觉到自己和这个城市之间隔了一道辽阔而潋滟的海湾。当晚我带着复杂的心情写下了一条说说:“当时的我想不到今天。吹过来的风都有点咸。”这种感觉很长时间一直萦绕着我,直到父母离去,直到见了所有室友,就算是在绿茵场上顶着烈日难耐地站军姿之时,听到头顶有飞机轰隆而过,我便多么渴望它能带上我一起回到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平原。

所幸正式的学习生活很快就开始了。我一直期待它可以帮我分散掉一些homesickness.

可能有很多人回忆起大学的时候,觉得它像一部情节跌宕的小说,有高潮,有尾声,自己作为故事的主人公参与过那些腥膻的情节,因而青春末年的鲜活形象可以跃然于时光之上。我的大学却更像一篇散文,娓娓道来,平铺直述,仅仅用白描的手法记录了一段岁月,但在时间的沉淀里会氤氲出几分只有自己能尝到的韵味。

毫不客气地说,大一上期我度过了一段十分“糜烂”的日子。大概是脱离了高三那种“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学习信念的束缚,我们身上都散发出慵懒、堕落的气息。生命的每一天好像都是一模一样的,早晨睁眼看见惺忪的蚊帐顶,知道自己必须在五分钟后极不情愿地穿衣洗漱吃早餐,然后望向手机里的课表由它告诉自己应该向之远楼或是播慧楼的哪一间教室进行机械化的位移。我不敢想象自己这么一个高中时候对自制力有如此偏执要求的人,竟会在计算机基础课堂上百无聊赖地睡着,竟会在高等代数的上课铃响之后再手忙脚乱地冲进教室。没有课的时间里,我和室友很偶尔地参加一些流于形式的社团活动,很偶尔地去图书馆看几眼闲书,生命竭尽所能呈现出无所事事的姿态。要是一整个下午没课,我们中午就回到寝室,一边吃外卖一边追剧,然后就进入漫长的午睡,通常一觉醒来已是六、七点。这时寝室通常没亮灯,因为还有人睡着,拉开床帘缝看向窗外的漆黑,明明才是傍晚,却透出午夜一般的空洞可怖。于是一股莫名的绝望感和愧疚感编织成一个没有出口的帐篷,我虽看不见它,却知道那巨大的棚顶正覆盖、倾轧着它底下早已淹没在黑暗之中而出神的我。

终日闲散的后果就是大一上学期结束的时候,我们寝室平均每个人胖了十斤。意识到不能再这么浪费生命了,当大一下学期和那个久违的夏天款款而来之际,我的人生又不动声色地驶回了正常的轨道。撇开偶尔出校游玩不谈,此后三年半我最常做的事除了上课就是泡图书馆了。虽然这样讲很有伪造学霸人设的嫌疑,但事实是大二退掉所有社团之后,日渐繁重的专业课蓄势压上来,况且我和室友又是那种常年习惯孤独的单身贵族,没有课的日子里,除了图书馆,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无处安放。

刚开始去图书馆去得很随意,时而北区,时而南区。后来渐渐只去南区了。只去南区201自习室。最终精确到只爱201无电脑区靠右的两张四人桌。好像不在这个自习室,不坐在这个位置,我就无法一颗心沉下去看一页书,做一道题。喜欢以一种故作深情的方式来讲,南区201可是陪伴了我青春最末梢的三年啊。于此学习的时光冗长且每日温习,记忆里分明的却似乎只有冬夏两季。

夏季的夜晚,自习室闷热难耐,上了年岁的南区始终将空调拒之门外,只有几台老旧的电扇挂在光洁的墙壁上机械慵懒地摇着头,十分勉强地让屋子里的热空气流动起来。我在这样的环境下看书总是战战兢兢,时常担心明亮的灯火招徕飞蛾之流,扑腾到书页上,我实在不敢保证自己不叫出声来。燥热的学习时光还配备令人振奋的背景音乐,闭上眼就放佛自己临渊而立,满脑子的蝉鸣树深,夏织锦瑟。我可以想象那些蝉在枝桠间歇斯底里的姿态,然后再看向书页上跳动的文字,我的内心也在歇斯底里,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共振啊,我和蝉子,都想在有限的岁月里尽可能动情地燃烧。这时我总会想起赵老板的一段话:“我从未真正明白,你的人生,和我的题海,我的朝九晚五,我的钢铁森林,我的电器之音,我的工资条,我的房产证,究竟哪一种是梦,究竟我们谁该醒来。”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其实是说人生鲜有敏感的诗意,大多数人都会跌落进生活千篇一律的剧情之中。当考完会计资格证知道还有初级、中级职称,还有CPA,当通过英语四六级知道还有BEC,还有雅思、托福,我在南区辗转于各种题海之间,逐渐意识到,大学其实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如果高压之下,你把对未来人生的希冀,对幸福蓝图的妄想,全都移情到手中的小小书页上,那么它不但辛苦,而且艰涩难熬。

冬季的话,就多了几分昏沉的睡意。自习室里格外拥挤,寒冬时节不开窗,空气异常混浊缺氧,暖气又开得格外充足,让人感觉如同坐在一个巨大的烤箱。那些忙碌的身影每天带着厚厚的书籍披风踩雪而来一般,瑟缩的手迟钝脱下外套挂在椅背,然后坐下开始陷入自己的世界。我多希望自己也能真的陷入所谓书中的黄金屋,而不是看几眼就要睡过去。眼皮实在难以支撑的时候,我就起身去二楼的小阳台站一站,希望从窗缝透进来的冷风能把自己叫醒。这时我还会痴痴看几眼自习室内那些或托腮沉思、或伏案疾书的身影,当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我会感到幸运,因为这满屋子的书籍,满屋子的深情,属于在此学习的每一个人。

一个人能够体验过的最好感觉,就是明白自己只要付出努力就一定有所回报。每天十点半的闭馆铃响起,我自豪而轻松地走出图书馆,有时看到干净的星光倾泻下来,那一瞬间会觉得很欣慰,很被拥抱。南区的确见证了我大学里一些极为重要的时刻,转专业前夕的犹豫,期末考之际的勤苦,保研时节的忐忑焦虑。她像一位睿智慈爱的长者,每个抉择的关口我这里袒露的纠结与荒芜,她都悉数接纳、抚平,让许多日日夜夜的努力真的一一得到了证明。我对图书馆有一种依赖的感情,以至于毕业那天没能进南区去坐一会成为我长久以来的遗憾,以至于我在这里用了如此骇人的篇幅来细诉这份深情。

这样的四年好像真的有点平淡过头了,缺少生动、斑驳、滚烫的情节点缀,在别人眼里就是一部按部就班、乏善可陈的纪录片。可我仍觉得它是一篇美文,首先是整体的语境让我感到适得其所,细读的话,接下来连每一处锻词炼字的过细工笔都可看,而且一辈子看不完,而且每一次看我心里都会升腾起一种歌舞升平的感觉。

当十里春风真的从渐长的白昼吹进浓稠的黑夜时,当从图书馆出来不用再瑟缩手脚时,学校那片精致小巧的樱花林就会醒过来。人也多起来,远看是一大片粉红色的烟云里花花绿绿的身影闪烁,走近了,那些略施粉黛的脸颊清晰。她们看向单反或长或短的幽深镜头,神色婉转,姿态轻盈,在与花朵配合的反复斟酌中,在光与影的来回调度中,每一次快门的落下都放佛经历了一个世纪般长短的慢镜。这其间隐匿着多少羞涩而又精致的少女心!樱花的美,校园的美,在那些个人间四月天显得十分突兀。然后朋友圈就被刷屏,被花,被人。大一那年,我和柳诗、女神也跟风去樱花下拍了照,那种如假包换的摆拍。照片现在还存在手机里:我坐在石头上,俨然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隐约记得当时正好有风把花朵掸落下来,心里明明是葬花吟的海啸,黛玉在唱:“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怎么就成了如今照片里目光呆滞脸上却堆积着尴尬笑容的少女?那时候的刻意是那样的真实,那时候感受到的美也是那样的真实。

和在家一样,在学校,夏天仍然是我最朝思暮想的季节。虽说日光之下并无新鲜事,但夏季滚烫的阳光真的可以带来无限可能。比如一心想在大一的初夏里乖巧地看白日被绝美的黄昏不情愿地拉长,再慢慢酝酿出一种壮志凌云的气势步入期末月,我、柳诗、蠢星却被突然告知要代表学院去参加啦啦操比赛。因为数院人太少了,通共二十来个女生,一部分去了文抗,一部分去了运动会开幕式广场舞,实在没人去跳啦啦操了。言下之意是我们三个人硬着头皮也要上。当时我在心里暗暗发笑,无奈之余好像又有一些神圣的憧憬。想起那些在体育馆闪耀灵动的身影,我想不出自己从一种画风走进另一种画风,穿上有些暴露的衣裙跳起无比炽热的舞蹈是怎样一种情形。就懒得想了。直接进入实战阶段。此后一个月我们这个硬生生拼凑的啦啦操小分队每天都在博学楼顶层排练,上上下下,起起落落。还是比想象中容易,倘若不论美感,我记动作快而准,跟上进度丝毫没有问题。可惜所有人配合起来的时候始终无法像齿轮那般精准咬合,总参差不齐。音乐响起来,我只觉得像做一道数学题,基本公式已烂熟于心,只需要把每个动作套进去就可以完美得解,却全然没有自然而然推导出公式、跳完整曲的那种浑然天成感。我更不敢看柳诗。余光里她僵硬的细胳膊细腿在空气里生涩比划着,不仅差点带我跑偏,更成为日后我们茶余饭后的可爱谈资。

还是有一些出类拔萃的人啊。跳啦啦操在我、在柳诗或许像完成一项任务,可在隔壁寝室的瑶姐身上,在天生自带洛丽塔风的蠢星身上,就是静谧森林深处的精灵在跳舞,就是玻璃橱窗里的搪瓷娃娃在旋转。终于挨到了正式比赛的那一天。那天体育馆里电光火石一般的三分钟我早就记不清了,只觉得当时有很多灼灼的目光烙在我身上,而我整个人笼罩在深谙没有尽全力就交了答卷的惭愧里。果然是不出意料的最后一名。所幸大家接受得理所当然。后来我不止一次去看了卜卜替我们录制的现场视频,每一次都笑出声来,还别出心裁地截了柳诗的表情包。我突然很感谢那一次比赛,很感谢自己当时还身处的那个小小学院,慷慨地把我推至聚光灯下,哪怕我不是那块料,还是在给了我一段光怪陆离的回忆之后包容了我实质上的不够格和形式上的滥竽充数。这是和史湘云在芦雪庵即景联句时放言“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一样的美好啊。

暑假过去,九月和新学期一齐不情愿地开始,记忆里没有初秋的海岸线或是金黄的银杏叶那种诗情画意,我只是长久地记着和柳诗坐在劝学楼前的花台上流泪的情景。确切地说,当时认真在哭的只有我,柳诗忙着给导员打电话询问转专业后学分转换的事。正是白天,我们得知为了保持培养方案的一致性,包括高等数学和线性代数在内的很多课都要重修,意味着不仅接下去的几学期课表中一些植入的必修课无处安放,我们更不得不学重复的知识走重复的路。明明大一学的数学分析和高等代数比高数线代难得多!所以要抗争。一整天在导办、教务处、学生处来回解释、周旋,我们也只能承认这样微茫的诉求、这样私密的心声在学校整套循规蹈矩的转专业流程中多么可悲和可笑。那一整晚我义愤填膺,同时又非常委屈,再怎么努力挣扎,我和柳诗,都像是一颗在灯火琉璃的夜市里不被注意也不被需要的北极星。我们眼前是静默着庄重、哀伤的劝学楼,旁边却是沉醉在欢快过头的音乐里卖力跳舞的大妈,一台收音机就替她们轻松构筑了一个世界。原来我们的距离就像各自眼中的风景一样遥远。原来融入别人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不管是跳广场舞,还是去一个新学院学习。

可就是有一些穷尽想象力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当那位憨厚的学生处陈老师亲自领着我和柳诗去教务处说情,负责学分转换的老师也破天荒地默许了我们的任性。除了感恩,我还觉得陈老师不应该在冗杂的学校事务里默默无闻,他真正听得到学生的心声,他是云雾,是雨露。我也永远记得,在劝学楼明媚的走廊里,吕延方老师郑重其事地对我们说她可以去向教务处证明数分的难度大于高数。那是毕业前我在东财见到她的最后一面。她去了别的大学任教,只要想起当时她亲柔的语气、幽深的眼神,我就觉得她的学生好幸运。她是风,是雨林。美不胜收。

很快就会冷了。大连的冬天是有童话的外衣,厚重却丰盛。第一场大雪来的时候,不,应该说我第一次见到大雪的时候,寝室外的世界亮得发光。也不管零下十度的严寒,裹上大衣戴起帽子就跑出去,风很大,整个人就像一把斜插进冷傲空气里的刀子,摩挲着步子前行。再冷冻不僵好奇心。下雪不打伞显得豪气凌云,在校园里龇牙咧嘴地啃冰棍,享受别人惊异的目光;在史图墙顺遂心意地跌倒,假装跌进了童话真实的情节里;在鉴桥打几场温柔的雪仗,停下来看银装素裹,天与地纯粹到有一分浩然正气。雪倒还很其次。风是真的太司空见惯了。很多次我坐在之远七、八楼空荡荡的大教室里,狂风在窗外呼啸,倘若找到一丝裂缝就要登堂入室,我感觉自己像被挂在十几米高的水泥森林,整个人摇摇欲坠。我还记得某一日刚走到南区门口风就卷跑了帽子,然后我跌跌撞撞追着它跑了十几米。我还记得前年小年夜,我和甜甜、彭彭三个人挤在窄小的师学斋,凉掉的江南瓦罐粉和滚烫的建模论文。我记得大连的每一个冬天都被寒风吹彻,最在意从不穿羽绒服的自己所珍爱毛呢大衣的袖口开始绒球肆意,最嫌弃在二食堂吃完一餐饭后从指间到发梢的油腻。

就是这样的四年。日常的上课和平淡的图书馆时光是主旋律,很偶尔去樱花林寻觅一下失落的少女心,很偶尔让白日梦在体育馆上空飞翔片刻,劝学楼前的眼泪标榜另一种深情,风雪的冬夜也可以是童话的扉页。

俱往矣。

现在摊开衣柜底层的黄色文化衫,看向上面密密麻麻的马克笔签名轻易就出了神。摊开抽屉里的毕业证,摸向那些烫金的字,就像扶着古迹围墙白日做梦时突然摸到一块干硬的口香糖,就像在生命流利之演讲里突然忘掉一个最简单的词。

多希望时光戛然而止。


3

每一年毕业典礼,之远楼前两色文化衫对比之下呈现出的我财男女比例总会为人津津乐道,今年终于轮到我站去那黄色海洋镶嵌着点点粉色的方阵,听她们遗憾着做了四年的单身狗,我却一点也不怨母校欠自己一个男朋友。明明给了我一群赏心悦目的姑娘啊,并肩同路,让大学本来一个人的修行,少了孤独,多了踏实珍贵的情分。

首先要从梁园6号宿舍一楼走廊尽头和洗手间面对面的102寝室说起。

蠢星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室友。结缘贴吧,后成室友,沦为上下床,最后我去重庆念书,她在重庆工作。人生纵然有最辽远天地,她却像银河外一抹星系。

性情明媚,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预备铃都响了,还一脸痴笑地盯着手机背着书包心游神晃地走在去之远的路上;喝过五瓶酒,深一脚浅一脚的S形路线印在东门那条崎岖的小路上,不停嚷着“我根本没醉”,然后回到寝室倒头就睡着;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今天不减肥了点一碗粥品汇的粥,喝了两口就随意地搁置在桌上,逐渐凉掉的八宝粥在接受了我无数次鄙视的眼神后终于又被她极不情愿地宠幸了一两口。真的是从容不迫又心安理得到令人羡慕的生活状态啊。

心思细腻,她其实什么都很在乎。红牛加咖啡的作用下心脏在胸膛里咚咚地跳了一整晚,她也就真的为了背法概在楼梯间枯坐了一整晚。热爱动漫也精于游戏,宛如突破次元壁的少女闲来无事总爱做一些小视频,除了游戏里的风花雪月,也有樱花下单身美少女们奔跑嬉闹的偶像剧桥段。每一次她拉我们过去欣赏大作,看着电脑上的场景闪烁,每一帧都凝聚着最灵巧的心思,那是她竭尽所能把洪荒之力都倾注到对美好细节的捕捉上。那时候悄悄望向她的脸,真正是眼底有星河,笑里有春风。离校前一晚,她提议买一个蛋糕,因为想和大家一起过一次生日;也因为下次大家再聚到一起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她默默拍下了我们在尖山街压马路、在梁园拖着行李离开的背影。她所有的仪式感让最后那些时刻值得一遍又一遍去回味,也会让多年后我们看见当年的离开被郑重记录下来而感到无比珍贵。

明媚到洒脱,细腻得感性,是在我下床住了四年的蠢星。我有时觉得很多人过日子如同背一本厚重的辞典,每天按部就班地背十几页就可以背完,而蠢星就像一整本辞典里悄悄夹进去的一片小手掌枫叶,跳脱于庸常的时光流逝中,气质太过鲜明,以至于存在感如此强烈。

基于网友情分成为室友的还有一位,是雅文。我永远记得入学第一天在陌生的校园里拼了命地找体育馆,终于在馆前停车场看见她的那一刻。素净的短袖T恤,黑色的休闲长裤,马尾在空气里跳动,俨然一副高中生的模样,却给人一种极为妥当的感觉。后来事实也证明,她就是会妥帖到让人心安,和她相处的时间像是望进去风平浪静的海面,波澜不惊却很有质感。温良恭俭让。雅文身上似乎蕴藏着这样一种大的格局。

温和的是当四季的阳光悠然入座,她邻窗的书桌上一排排书籍和各类生活用品分据一方,整齐规矩的姿态在落下的光斑里忽明忽暗。善良的是夏天某个夜晚,我因蚊帐上停了一只飞虫吓得不敢睡觉时,已经睡着的她悄然打开她那严丝合缝的床帘,果断爬上我的床替我打死了那只于我而言恐怖至极的生物。恭敬的是有时与人谈话也可以成为一场博弈,意见相悖之时,她明明可以据理力争,话锋却突然柔软下来,让本该激烈的措辞归于平和的聊天。俭朴的是白天好像某件衣服纽扣掉了,晚上我们都睡了,黑夜伸手游进来,进而蹲下来拥抱她明亮的小夜灯,她就在灯下熟练地穿针引线。谦让的是明明球技出众,却在数院篮球队里低调不已,名字虽不常为外人道也,不过大家都隐隐知道有位学姐很厉害,她一站上篮球场就成为一团火,尽情燃烧,我们也变身内心灼热的小迷妹在场边为她欢呼呐喊。

温良恭俭让。雅文身上就是有这样一种大的格局。所以她是我们心中当之无愧的女神。

可是102并非理想中的那种大型网友见面会现场,也有第一次互报姓名、相视而笑那样面对面的青涩、从无到有的认识。

现值酷热的八月,躺进滚烫的夏夜里我时常回味一个场景:当寝室在十一点半准时陷入黑暗之后,我钻进被子里无聊地玩手机。大概过了很久很久,凌晨悄然而至,熟悉的趿着拖鞋的脚步声响起,接着门栓发出清脆的低吟,走廊的灯光透过门缝钻进我遮光性并不太好的床帘,随后洗手间的水声忽灭忽明。这时我意识到必须要睡了。我把刚才的一切视为一种理所当然的默契,而起来的这人是甜甜。像夏日的晚风一样,她温热爽朗,耿直坦荡,虽然敏感的神经末梢偶尔会让她下一场骤雨,但很快就放晴。第一次见甜甜我就欠了她一个人情。当时我和爸爸手忙脚乱地在捋被褥,她妈妈瞧见了,二话不说走过来帮我们整理。我看了看身后的甜甜,其实当时她穿的什么衣服我早就记不清了,但我能肯定她是我想要结交的那一种朋友。可惜我在这份塑料姐妹情里开窍得有些晚,不过后来就真的形影不离。总归是一起从图书馆南区出来,我挽着她兴致勃勃地扯天扯地,不经意把她挤到了道路边缘招来她一脸嫌弃。总归是吐槽电视剧吐槽累了,心血来潮在睡衣外披一件松松垮垮的外套就跑去同学超市买一包辣条那样随意。总归是一起去浪过沈阳中街,一起去看过她如今工作生活的城市见识了另一种人间烟火气。

除了这些平淡稀松的日常,我还觉得甜甜有几分义薄云天的豪气。比如在接到我一通求救电话后从梁园一路飞奔到之远考场为我送来身份证,比如陷入双十一拥挤的领快递人潮里,来往于寒风中替我了领了一个又一个快递。还有那些年凌晨打的游戏,拍死的飞蛾,暑假在大连看过的暴雨。桩桩件件都是温情满溢。其实我一直想跟她说,我恨不能重新回到大一,我多讨厌当时那个懦弱小心又瞻前顾后的自己。我多想更早一点奋不顾身地去拥抱你。

有人说大学之道在于有留白的空间,那些是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好像在某种不可惊扰的孤独里读书、思考、发呆,就可以真真正正地成长起来一样。可我从不孤独,有一个女孩子就这么陪伴了我四年,她是柳诗。

四年来,我无数次看过柳诗在中心食堂三楼的打饭窗口纠结徘徊,从桂林米粉走到川乡人家再走到桂林米粉,最后无奈地买了一碗素河粉。无数次在走进图书馆的时候四处张望搜寻她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拍一下她的肩然后迅速转头离去。无数次和她一起去澡堂,告诉她我很慢不用等我的,却总是瞧见她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梳妆镜前等我。都是些一个人完成都绰绰有余的日常。可这就是成为了我们共享的时间。而我们的时间不是直进的时间,是循环往复的时间,从寝室到之远楼,从之远楼到食堂,从食堂到图书馆,最后再到寝室。两个普通大学生最循规蹈矩的时间,却比任何时间都更像时间。

柳诗最大的缺点在于,和她相处久了总会生出一种错觉,好像这世界对我来说变得非常容易,温柔得像一包新拆封的面纸。在寝室想吃水果想到她。在教室忘带课本想到她。在图书馆忘带水杯想到她。一遇到需要麻烦别人的事我总是第一个想到麻烦她。我有时觉得自己坐享她的关心、理解、照顾并把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在她那里,我可以放下一切,开心的事,忧心的事,生气的事,甚至爆棚的负能量和无理取闹的任性,向她一通混倒,她替我遮掩,替我张扬,替我分摊一切杂乱无章的心绪。她的心脾,似有一座熔炉,把旁人纷乱的诉求悉数融化其中,最后哪怕委屈了自己也要滋生出一团和气。这世界上多少人费尽力气在乞求别人眼中、心里的存在感,我只知道柳诗把我们每个人的生日记在小本子上,而自己生日当天,在收到了远方朋友的蛋糕之后才猛然想起那天是她的生日。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人用莎士比亚擦掉了眼泪,那么柳诗便用她的善良单纯,用她无与伦比的同理心擦掉了我们以为无可厚非的利己主义。她就是这么温暖美好的存在。

102的情分是很奇妙的,每个人都独一无二,每个人的性情交织在一起,从习惯到深情。我们在这里进进出出了四年,记忆里阡陌纵横,唯独找不到一条可以洒脱离去的小径。更奇妙的是这情分无限延伸,也感染了隔壁的她们。

首先是隔壁寝的卜卜。真正认识卜卜应该是在大学最后一年,此前印象里的她大概只是在洗漱间时常看见的小小身影,只是和蠢星躲在厚实的床帘里切切私语。大概只是觉得她像少女漫里住在密林深处的可爱小精灵,声音也是软糯的,一开口身后放佛就有一整片甘甜的椰树林。

这样浮于浅表的印象维持了三年,直到大四我才全方位认识了那个独特到极致的卜卜。最开始吸引我的是她的说话方式。我不会想到,在一些平庸至极的陈述语境里,她突然冒出来的话语竟让我们苦笑不得,无言以对,却又心甘情愿地享受她诚挚的反问或嘲怼,最终升华了整个语境。迷信语言的我有时也爱和她分享一些微茫的文学痴情,比如赵老板最近的文章越来越晦涩,然后听她说王小波的某本具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书也是同等程度的看不懂拎不清。也真的很喜欢在洗漱间闲聊的时光,明明手头洗的衣服都还滴着水,我们却假装已经溺在对这个时代情怀失落的担忧里,溺在对实体经济感慨万千的宏观格局里。

在最后的相处中,我更发现,除去可爱的外形和有趣的灵魂,卜卜还是一个坦率又温柔的人。当她不卑不亢地对我们说出“我其实是个有很多缺点的人”,我在想心里要有多敞亮,才可以向别人袒露对于自己的严格审视。当最后一天我们在梁园门口分别,毕晚都无动于衷的她也止不住地落泪,出租车里还拉着我的手一字一句“我是真的很喜欢大家啊”,恩,我们也很喜欢你。

然后是隔壁的隔壁寝的狗狗。虽然之前浪费掉的太多时间里我们都只是点头之交,最后的时间里也没好好认识就分赴东西,但远远的我还是感受到了她的明媚、她的洒脱不羁。

甜甜口中的她,蠢星口中的她,走廊遇见的她,朋友圈的她,单身美少女群聊里的她,总留给我无限的空间去遐想,真挚,热烈,可以把无聊的生活过得有趣,多想好好认识她。我永远记得从KTV回到学校的那个早晨,雨大得像有人舀了水一盆一盆地往下泼,甜甜撑伞走在前面,我和狗狗挤在一把伞下,我们在雨声里尴尬地沉默,无话可说的沉默,只是机械地在淌水的地面深一脚浅一脚,翻来覆去的沉默,厚重的英文词典翻页般的沉默。那一刻我感觉回寝室的路好长。其实我很想跟狗狗说,我和甜甜一样很喜欢你,你好好加油,今年一定会实现愿望的,来成都一定要来找我。可是我把这些话全部吞进肚子里。终于快到6号楼了,狗狗说她要赶紧跑回去收拾一下,待会还要拍照,然后就钻进了大雨里,我看着她的背影像视觉暂留。

现在回到家里,我总是想起离校前一晚我们一群女生坐在楼梯间喝酒聊天,说彼此的初印象说忘掉的前男友。一遍又一遍地去看蠢星录制的“离去的背影”系列视频,看着画面里狗狗在高铁旁拖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向远处,想念离开的那天她给我的轻轻拥抱。我真的希望还能有更多机会,去窥探她那颗生动有趣的灵魂。

再然后是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寝的梓艳。梓艳单是坐在那儿就如同一本厚厚的言情小说的封面。可看可品,岁月静好,善解人意,无数美好的词汇一瞬间浮现在脑海里。

喜欢梓艳没事总爱来我们寝串门,提着两个大杯子搁在饮水机旁,把热水开关打开,她轻轻地出去,好像忘记了接水的事情,那水反反复复烧了几遍才姗姗来迟。喜欢梓艳无比温柔地叫我们的名字,然后和她默契地相视一笑。早就听说她唱歌好听,那天拍完毕业照她就匆匆地回家,群里一遍遍地喊话“梓艳,文化衫号码”,像是喊进她心里,让她回来一起毕业,在毕业前听她唱歌。虽然终是留下了小小的遗憾,可那晚在KTV当我听见梓艳的声音从微信语音传来,带着哭腔的《后来》唱进了我们心坎里,那一刻她就像和我们在一起。一起听过了之远楼前的校长讲话,一起领了毕业证、学位证,一起在梁园门口分别、离去。可惜我不知道她不再回学校了,可惜我俩没能留下一张合影。

我想起大一的时候偶然同梓艳聊起毕业后工作的事,她无比坚定地说一定要回她的家乡东莞工作,那时望进她的眼睛像读一首优美的抒情诗。那里有醇厚的乡愁,是我爱极了的乡愁,我们曾站在同一方土地,满眼满心都是故乡,并默默朝着它努力,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感觉。在翩跹的时光里想起梓艳,就会想起她的温柔,她的恬静,她的深情。

狭窄的一楼走廊,记录了八个女孩子真挚的情谊,从同学到室友,从朋友到闺蜜,情谊如藤蔓一般肆意生长,生生不息。然而上天待我不薄,在这小小的空间之外还有人可念可忆。

在学校时,我常想念家乡,但只要和她待在一起,我就会忘掉成都到大连那两千多公里的距离。她是我的老乡若岐。若岐瘦瘦高高,精致小巧的脸上挂着眼镜。有的人长得高,却给人一种揠苗助长的感觉,可她就是娉婷美木,袅娜生姿。有的人戴眼镜,徒增几分伪装出的儒雅气,可她的眼镜框就犹如吸引你爬上去的小小栅栏,让人忍不住去镜片后一探究竟。

第一次见若岐是在大一的老乡会上,我们恰好邻座。她给我夹了一晚上的菜,自己都没能吃上几口,我仿佛她的座上宾,宾至如归,心里满满的暖意。和她在一起,会觉得这世界忽然间盛情,她什么都说好,什么都说可以,最大限度地同理我,照顾我,甚至不怕可能得罪她自己。最深刻的是我们一起保研的那段经历。我们多少次在宿舍楼梯间大着胆子铺展蓝图描摹梦想,后来却一起亲眼看着梦想碎裂而溃不成军。与心仪的学校失之交臂,她安慰我不能倒下,我们就再艰难地相互搀扶着站起来,不再幻想,而是用多一倍的付出企图抹平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不幸。我们曾在寝室外的小阳台梳理中财的核心知识点,也曾在凌晨的宾馆看财务管理。大连到广州,广州到重庆,重庆到上海,每去一个城市都是背水一战,我们在转战的间隙里交流、担忧、犹豫。我不知道没有若岐的陪伴这条如此辛苦的路我能不能一个人走到底,我们固然不幸,但因为有她,我很幸运。还有在南京的实习,无论找宾馆还是去景点,她总是早早查好路线图,在早晨轻轻叫醒我,每一天都像读一本做好笔记的书籍那样容易。她一如既往的体贴柔顺、思虑周全,每次想到她就仿佛在回味一幕温婉安心的风景。

大学还有一种经历永远值得我铭念感谢,那就是我做了一回插班生,从数学到会计。

莉凤是我在新集体结交的第一个朋友,我总觉得我们的相遇是命定。不然她怎么会在见面会上刻意重复了我的名字,不然我怎么会在宏经课堂上偶然坐到她旁边并期待已久似的同她搭讪了几句。这种感觉就像山上两辆寂寞的货运列车,车灯在午夜投出寻寻觅觅的锐利光束,在拐弯错身的刹那,我们就认定对方是自己灵魂的双胞胎。

她是最懂我的人。作为一个不合格的文字爱好者来说,我溺在自己钟爱的语境里时常感到孤独。如果我在生活中不经意说出一两个成语或是在朋友圈更新一些意在言外的语句,就会有人说我文艺。可你真的知道什么是文艺吗?文者,文学也;艺者,艺术也,文艺是对生活的提炼、升华和表达。我怎么看都离这两者相去甚远,天知道我多讨厌被文艺。我感觉自己站在金陵十二钗的判词里,站在平仄相对的骈句里,站在思无邪的文字里,而他们在钢铁森林里,在信息时代迎风直进的巨轮上睥睨我这种可笑无聊的情怀并称之为文艺。不过有道是只要在千万个人中得到一个明白人,就足矣。莉凤就是那千万分之一。只有她了解我单纯地爱着这个语境,并且愿意同我一起沉沦其中。翻看和她的聊天记录,看那些文白夹杂的你一言我一语,我就意识到和她聊天的时刻可能是我一生中最逼近理想人生的时刻。比如观花修竹而酌酒吟诗。比如文字大过天。天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要费多大力气才走得到我懂你。

从莉凤那里除了得到旁人无可比拟的理解以外,我还得到了更多。不过是和她吐槽了几句图书馆的水满满的水垢味实在难喝,第二天就在桌上看到了贴着她自制爱心小标签的百岁山矿泉水。不过是偶然间泄露自己经常晚睡,就总是收到她提醒早睡的微信消息,固定的三遍晚安整整齐齐,烙在枕边,烙进梦里。不过是不经意说起了爸爸的车牌号,她就兴奋地说她的手机尾号和我家车牌号很像然后一直记到现在。还有那些我在苍白荒芜的时刻怎么也收拾不好的心绪,她都以幽深的口气、细致的安慰一一捋平。我很惭愧。我觉得自己没有重要到说过的口水话可以被她记住。没有重要到所有自以为的烦恼她都需要倾听。没有重要到应该被她当成放在心尖儿上的人。我想给她一百个棉花糖的拥抱。她从来只知道我无限放大柳诗的好,却不知道我也常在柳诗那里炫耀她是我的宝。

娟儿则是我插班之后的第二个朋友。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自己交友的另一种可能性,卓然于恬静温婉的画风之外,急切的性子,极致的性情,嘴上总是对我枪林弹雨,行动处却又同我异常的合拍。

我尤其记得大二运动会上她的那个回眸。当时我们坐在班级方阵里,会计学院代表队刚过去,一波助威呐喊余温未祛,数院代表队就过来了,我在稍显安静的队伍里忍不住压低嗓子喊了一声“数学”,忽然瞧见她转过身来扬起目光惊讶地看了看坐在看台上层的我。后来在管理会计的课堂上我得到了她对这个回眸的解释,她说感觉我是个很重感情的人,或许她早就忘了这个回答,但我真的为这句话开心了好久。后来熟络得一发不可收拾,表面上各种瞧我不顺眼,日常吐槽我的穿搭,模仿我的小奶音,可还是会在我可能忘记去导办交资料的时候特意发短信提醒我,在我看书昏昏欲睡的时候递给我一颗糖,大期末站在南区的阳台和我一本正经地对考试范围。还有我们去劳动公园赏的花,去外婆家吃的麻婆豆腐,去星海拍的照片,以及去KTV唱的歌。

我很喜欢她身上这种心口不一的反差,虽然滚烫的性格偶尔也变成黑夜的骤雨,有时急,有时宁,但总归相处下来是酣畅淋漓,大快人心。她总说受不了我讲话,受不了我坐在那儿就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却不知道我很喜欢她坐在那儿和我讲话的样子。眼里如有地球公转的黄道,有无数旋转的星系。她其实也成为岁月的一部分。

以上诸位大概形成了我心中的梁园女子图鉴。我不想猎奇。不想煽情。可落笔至此感觉自己写了一部情话圣经。


4

我想起毕业的那个晚上,黑色巨幕上白色的八个大字如此夺目——“我爱东财,从未离开”,只是再多的宣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我们终将离开,而这四年,犹如一场穿越指尖的绝美电影。当时我搂着甜甜一边哭一边和她说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成年人的生活会有多么艰难,而且成为一个成年人也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我一下子自私地担心起来,不止是为了那一刻的甜甜,也是为了不久后的自己。

这些年来,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我从来都是从书本里得知世界上所谓的大道理,可惜道理太多,道太远,所以当二手的坏情绪在生活中袭击我的时候,我甚至来不及去翻书找一条真理或是写一篇文章回击它们。我总是半个身体卡在书本中间,不知是要缩回里面,还是干脆挣脱出来。现在我不得不挣脱出来了,因为散了这场仪式,一觉酣眠至午,一本闲书翻到晨曦在树,抬眼尽是可亲可爱之人,犯了错龇牙一笑即可抵挡的美好少年光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然后我们终将跌落岁月的套路里,毕业,工作,结婚,生子,奔前程,过生活。扑面而来的是扎扎实实的世俗烟火气,我们的议题终有一天会变成学区房、职称等级或幼儿园哪家强,这时我们才会意识到,如果人生的诗意已经消磨殆尽,那么我们于精明世故中起落浮沉的时候,是否还能握好手中为数不多的干净初衷,是否还能持正、沉潜一颗真心。就像当年我们在梁园相遇时那份真挚纯粹的心悸。就像我真的恨透了大连的妖风,真的爱死了风平浪静时海天一色的旖旎。

“世上可完满的,唯有真心。”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我们走了很长的路才走到这里,所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一定能做好的只有坚守和等待。

唯愿沧海桑田,真心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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