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雨,土街上爬蠕着紫光溜红的蚯蚓。放出去的鸭子争抢着扭跚着胖身子冲上去。扁嘴壳抢铲一条,就昂缩昂缩脖颈翻眼硬吞,嘴边没及时吞下的,便被别的鸭子抢了去。它们异常慌乱兴奋,不知如何是好地来回寻抢。
为这雨缩敛着身子的鸡们,蹲在门旁,抽空了一半的柴垛下,漠然地看鸭们争抢,争夺,闭了闭眼,在喉间“1
咕喽”哼一声,表示不屑。又或被什么动静引得偏着个头,睁圆眼,伸着脖子屏息听听,复又把头颈缩插在翅膀下打瞌睡。
“打架了!”为雨闲困在家的人活跃起来,马上集中到打骂声,孩子撕裂的哭声,水罐同水摔碎的声音混合的街上。
落着雨,人们在围观这个男人在打女人。用捶衣木杵。痛打。
女人在泥水里滚。
小孩子坐在泥坑里。扎煞着小手,嘴脸胀得紫青地哭。女人湿滢滢的眼寻着孩子。
人们观看这男人在痛殴女人,在骂。皆有一种离奇的满足感。
这女人偷汉。
那个被偷的男人,始终没露面。没有。始终都没露面。
暗红的瓦罐碎了一地,像破碎的心。
小丫躲在哥哥背后听木杵捶在肉体上的声音,听孩子撕裂般的哭声,听各种肮脏的骂声。忽然有种切肤的痛。直痛遍了全身。
小丫病了。满嘴胡说八道。打针,吃药还那样。
母亲用嘴贴了贴小丫的小额头,埋怨那个大哥哥不该带妹妹淋雨去看热闹。
母亲买了把香,买了盒烟,背起昏沉沉的妹妹就往别村走。
那个村里有个王仙姑。是个老而穷的女人。
母亲点了香,恭恭敬敬交给端坐一旁的仙姑。
仙姑起身恭恭敬敬地把香插在条桌上的三足香炉里。复端坐一旁,闭目。连接打三个通嗝,浑身颤了颤,猛一睁眼,直视小丫,又闭上,且念且唱且站起摇摇摆摆地走圈,胳膊挥着:咄,咄,来,来。哼唱: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星列张…她且歌且舞,肥胖的身子旋开被火烧掉了一个角的蓝围裙。她系着破了的围裙,天上地下,南海仙山,八极八荒,排空驭气奔如电,去寻那云游不定的魂。
这是个寂寞的穷老女人。唱歌念词旋转做舞,认真而恭敬,娱人且利己,人不世故,也没有更高明的做作手段。她手拈“无畏印”,拈着游走的魂,往小丫头顶百会一放一揉:好了,回去吧,小丫头的魂娇贵,回去弄些天麻炖鸡,吃几天就好了。
母亲背起小丫,抄山道近路回家。
夜气混着松柏微苦的清香,使头脑清凉许多,看见亮的秋萤闪过,眼跟着追至不见。几颗大的星,还有一个斜贴着夜的小月亮,始终与她们同行。
过年了,落了点雪。雪气里的鞭炮声格外脆响。
母亲卖了猪。又买来只猪头。大哥哥在灶边用烧红的铁丝去烙那猪脸皱褶里没褪尽的猪毛。
母亲不客气地捉了只大红公鸡,一刀割断它的喉管,握住它的腿,提捏着它的大红冠子,尽它的热血流在白碗里。待血控尽,母亲远远地把它扔在空地上,它垂搭着个头,尤站了站,才扑然倒地,蹬了两蹬长腿,扑愣了几下翅膀,便不动了。
这只鸡陪同那先已入水煮的猪头在大铁锅里煮了。
丫和大哥哥坐在灶边烧火。灶房暖暖的,灶口的火映红了他们的脸。
丫轻哼着歌,看灶膛边贴着的花花肥肥的灶王爷像,看灶王爷脸上那只爬来爬去的黑灶虫,用烧火棍左右上下地逗它,阻它的去路。
头上“啪”地挨了一下,是母亲:“不作兴在灶王爷脸上乱点画,会遭抱应。”说着,用块抹布擦去王爷脸上烧火棍点下的灰点,连带那只黑灶虫一并抹去。母亲麻利地在灶王爷脸两边抹上浆糊,贴上对联: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灶房里冒出香味,小丫对哥哥说:“好了吧,我们掀盖看看吧。”哥哥笑,说再等等。小丫就使劲抽着鼻子闻香气,闻得饥肠如鹿。
等到第九次问,哥哥在她额上轻弹一下。垫块抹布,小心把木锅盖揭开,大股的白气冲熏着脸,好一会才看清一锅沸腾的白汤中那笑咪咪的猪脸同脚爪朝天娇傲挺直的公鸡。
哥哥用筷子插了插鸡,又插了插猪头,叫:“娘,娘,鸡煮透了,猪头还没透!”
这白煮的鸡,便光净着被摆在天井中供桌上了。母亲把它直挺的腿脚折到它肚下,用根小竹枝签正它歪斜的头。这鸡便蹲在盘子里,高昂着头,尽等着老天爷来吃它了。
父亲在供桌上的一个纸糊牌位上写“老天爷”三个字。
这纸糊的老天爷,受这家人的三柱香,一碟苹果,一碟糖块,一只鸡,一条鱼,一杯酒,还有一只笑咪咪的猪头。
他们诚心待这老天爷不薄。
夜来守岁。全家人围着火炉吃酒吃肉吃饺子。父亲说开春就把这仓库买下,孩子们渐大了,该盖个像样的房子了,总不能总在同一间屋里住着。
小丫溜到屋外,望望落雪的夜,吸吸雪味的空气,跑到独燃着油灯的灶房,看看为柴草烟灰熏得黑黑的墙壁同挂着细烟尘条子的屋顶,还有那个凹下去的火塘,风箱,摸摸那些自制的各样玩具。想方才父亲说要把灶房扒了建新房,且说来年就烧煤球炉,不再烧柴,受那烟熏火燎的罪时,就有点小小的愁同小小的喜。这小小的忧喜情绪,使她满灶房打转,不知如何是好。这是个心里有一点事就手足无措的小女子,不能担承一点是非,也不能担承一点福分。
转到后来,仍转到雪夜下,看雪花在鞭炮声里飘飘地落。
迁来六年,母亲把每个日子都过得很吝惜,一日当做两日用,努力的结果是终于买下了这仓库的地皮,连同父亲省积下的工资,他们盖起了新房。
这叫人不舒服。
起先四邻不签字。这母亲挨家讨好,送了点甜嘴的东西。那三家得点小巧头,满了意,利索地签了字。另一家为村长的兄弟,人不在此居。在距此四十里外的庞庄矿中学任教。
母亲塞了点钱给村长。村长便替他兄弟签了字。
不待动土,这村长便作主,叫这个父亲先把他兄弟的墙拆了,等他们盖好房子,再给他兄弟把墙砌上也不迟。
村长眨巴着眼说:“放心,有我呢,墙拆了,你也好方便盖房子不是?远亲不如近邻嘛,这点小忙怎么也能帮,是不是?”
他心里很有数。他知道这兄弟的墙基早超过应有的标准数了。他算计着等那家外来户盖好房子,把墙一砌,两家之间的滴水自然会全归了他兄弟,谅那无亲无故的外来户也不会说什么。
那个教书先生自然想不到这层。看到拆了的墙,以“佛也做怒目金刚”的姿势手持扩音器,声嘶力竭地骂。他积累了太多知识,需要排泄。他学猴子,面对外侵,大露生殖器,借此显示威吓和雄强。
此时的妹妹,正在河边,自若地卷芦苇叶,吹得呜呜响。没心没肺地快乐着。看云在蓝天上移,看水缓缓绵绵地流,看船悠然来去,看水中鱼虾和水底圆石,看更小的小孩大的书包一下一下地拍打小屁股。听更远处的港口传来的高高低低的汽笛声和各处飘来的声音。看至天边的云渐红渐薄摊成薄暮,才回家转去。
父亲,母亲他们暗哑,对着教书先生,他们理屈词穷。他们吃着哑巴亏。
他们的新房子在不敢得罪任何人的情况下,盖盖停停地整整盖了两年,终于憋憋屈屈地缩在四周房影里安顿下来。
二
在国家新政策正式实行前一年,父亲提前退了休,为了大哥哥能接史上最后一次班。
生活的路总被看不见的手随意调度拿捏着。你不得不学会承受,你要学会化解,学会快速随路扭转,学会打碎牙齿和血咽。
母亲总是那样的百战百败地热爱生活。教人佩服。
她的自留地,已满足不了长大的孩子们的需求。
她进洗衣粉厂干活。一米五的小矮个女人,受着洗衣粉原料的烧和呛,两头不见日光地每天陀螺样配合机器速度,扛起百十斤一袋的原材料稳稳走上高台,倒进阔深的料斗,秤重,捻袋,接粉,焊口,装箱。为了她那些个没出息,不争气,又舍不得放弃的孩子们。她如牛马样地干活。
牛马样的小矮个母亲拿到的计件工资数目,是让人嫉妒的。
她被侮辱。她被扒光了衣服,在整个厂区男男女女的目光下,接受检查。人们说她偷了一个正式工的手表。她如人所愿,带着屈辱,离开了洗衣粉厂。那个大型企业,不几年就理所应当关门大吉。如同所有理所应当的企业。
她泪眼哗哗地对着咬牙沉默的父亲哭。
对着那个台湾来的二哥哥哭。
母亲说二舅去台湾时只有十九岁。
二舅含着泪微笑着说母亲那年还不记事,是他一直抱着才两岁的母亲走到村口,跟家人别过。这一别,最小的妹妹都有四个孩子了。
草草杯盘,昏昏灯火,这迟暮的二舅说他在台湾的打拼。他感激他的妻。
他说他随军长到台湾时,军长就解了职。他没去处,便就近在学校门口摆摊卖书,认识了常来买书的上联中的妻。
她家死活不同意她的不管不顾的爱。打骂,发狠,用尽了手段,末了,又疼又恨又爱闺女的阿母不得不发了话:只要能拿得起一枚金戒指的聘礼,就随了他们。瞧不起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外省人。
二舅确实拿不起。举目无亲的年轻人愁哭了。但明眸皓齿的她却笑盈盈地递给他一枚金灿灿的戒指。她偷了家里的戒指给他。
他们在台南,打猪草喂猪起家。有了孩子,有了家族,有了一切。二舅说,好汉要挣无数的钱,莫要贪恋上班的几个死薪水。
善忘屈辱的母亲干劲十足地与父亲起早贪黑地贩菜卖菜。
他们每天两三点钟起床,赶三十里的路,去南郊蔬菜批发市场,用那该不了的家乡口音与那些又精又抠又孬的大菜贩子们计较,争吵,挑抢新鲜菜。
在那里,在每一处,每个人都像斗鸡一样。任一个善茬在此,都会被啄得晕头转向,掉羽丟翎。
这些肮脏的,唯利的,占小便宜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们,统练就粗喉咙,大嗓门。用那善出力善流汗的身体,同那观六路听八方的耳目,凭了并不是很有把握赚多少钱的信心,按照各个小市场的需求,采买实令的各种菜蔬。
每天在城市最深最香的睡眠中,在那闹嚷嚷杂乱乱的批发市场里,用怀里揣的那些扎成一叠一叠的毛票,块票,买下满满登登的菜,堆垛在大号脚蹬三轮车里,把突暴着青筋的手脚分放在车把,脚蹬上,弯弓着腰,直引着脖颈,一圈一圈奋力蹬,过桥,过路,过坡,过转弯处,向各自所在小市场的小摊子而去。
到得自己摊子前,把那贩买来的菜一一搬下,码好,把黄败的叶茎掐去,小的,瘦的,断半截的,夹在长相秀齐的菜间扎好。
或是一会间,发现别的菜摊上有更新鲜的菜摆上,羡慕,嫉妒相混,必在心里轻骂。必埋怨自家不长眼。自己的菜若比别家鲜亮,心下必得意,必瞧不起别家,也势必被别家在心里轻骂。
收掇好菜摊,买菜的还没上市场。便去喝大碗豆汁,吃几根老油条。然后,回到菜摊,用一天的时光来卖那早起买下的菜。卖不卖得掉,全凭气运。
感谢天,感谢八十年代。那时并不搞“四创运动”。否则该有多少靠了脚蹬三轮车贩菜挣钱养家糊口的如父母一类的人,都被“创”掉啊!
各家菜摊总有自己的主顾。
这主顾为人知辛苦的,不看秤,不看菜,知会一声需要什么菜,便去忙别的事,转一圈回来,问应付多少钱。递钱,与卖菜的笑说几句话,拿菜,走人。干脆利索。而那菜必好,秤必高,且往往会被这卖菜的另塞根黄瓜,递只蕃茄什么的。都互相信托。颇具古风。
也有因了熟人熟脸,把那菜扒来扒去,且要认真盯看秤,或干脆自己来秤,要秤高得几乎挂不住砣,应付的零头钱也自行免去。临走还要抓两只辣椒,拈根葱,拿棵芫荽。
卖菜的着急去挡,这熟脸笑着,半真不假地说:“怎的,不想做下回生意了?”只得松手。
也有买菜的为那有意无意多算去的一毛钱而喋诘半天。卖菜的理亏,说些好话,把多算的一毛钱还了他。
这白面无须的买菜书生接过一毛钱,“嚓嚓嚓”连撕成碎片,撒扔在父亲的摊子上,睥睨地说:“想钱想疯了吧,一毛钱也看进眼里,拿去罢!粘粘还能用!”他高昂着头,穿过看热闹的人群,引以为傲地扬长而去。
父亲觉到胸口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他的孩子们不知道这些,不知道父亲的心痛。他们是活生生的《包氏父子》。
这已过知天命,进花甲的父母,信自己的时候,并不信天,并不信命。每天都要和那些年轻的壮汉,那些手脚嘴眼麻利巧活的小媳妇们竞争。
妹妹在学校认识了萍。因为一枝刚笔。
她的刚笔被偷了。没人承认。萍的母亲跑到教室里好一通骂。
其实萍的母亲很识一些字,很懂一些数理化。她尚能指点萍初中的数学难题。
那泛黄的照片上,她两根麻花长辫的红润光彩,见证曾经的秀腰白齿,柔美沉静。
萍的父亲曾是下放知青,后来回了城,去了德国,一去二十年。以一把灰返回。萍一直恨那个父亲。
那个审美能力颇高,且教学生们绘画,书法的班主任皱着眉厌恶地在学生们面前嗤笑那个粗喉咙大嗓门泥脚皴手脸黒黑的母亲的粗俗,丑陋。
萍恨不得死掉。妹妹轻轻握住萍的手。
一枝刚笔,你知道得需几斤青菜?几斤小麦?你以为种菜种庄稼好容易事?一个妇道人家,守活寡,傍远亲,拉扯两个小孩子,你以为好容易过?
萍的母亲做得一手好蒸菜。槐花,紫藤,婆婆丁,山条子,榆钱儿,各种菜叶子,无不蒸得又松又软又可口。
而且,她在庭院中植了一株石榴,一颗葡萄。那好大一蓬葡萄架!
妹妹最爱在这葡萄架下听花星星而落,落在身上,手上,书页上,无不销人魂!
书页打开着。是那本《艺术人生》,丰子恺的随笔短文集。
正午的风拂过,花星悄然。
葡萄架下,萍睡着了。那个母亲睡着了。萍的弟弟睡着了。狗呀,猫呀,鸡呀,全睡着了。
妹妹看着,心软软的,泡在温热的透明里,像迎迓着一个梦。
萍偷偷喜欢一个男孩。她悄悄告给妹妹。两个女孩子底底声在小屋里誓守着秘密。
她们绕道去走那个男孩子常过的路,她们学习书画,学习诗词。为了看见那个已然在学的男孩子。她们站在山顶,看那个男孩子家的方向。她们不曾与那个男孩子说过一句话。那个男孩子高她们一级。
萍磨了铁条学织围巾,手冻得青紫肿胀。嘶着气,呲牙咧嘴不住叫着:“痒痒,奥…疼,痒…”
那是条红围巾,松松紧紧的实习针法像坎坎坷坷哭哭笑笑的人生路。
剩了点线头,妹妹把它捻松劲,撕成一片薄如蝉翼的棉纱,像天边落下的红云。她把这片红云小心夹在书页里,收藏起一个憧憬。
这妹妹已经会挣钱。且有了十几块钱的财富。她替已经上了班的大哥哥洗衣服。一件衣服两毛钱。大哥哥笑她是钱虱子。她心心念念那条白底碎兰花的长裙。
这女孩虽缺少美的相貌,可是并不缺少爱美的心思,爱美的心。
那条白底碎兰花裙,她始终没机会穿。大好的青春年华里没穿,错过了季节,也就不再穿了。
她独自在城市里看国际摄影图画展。
那幅摄影作品里,有个女人在数钱,坐在床上,赤着身体。手里攥着几张纸币,床铺上散着几枚硬币。嘴角静固的笑纹。眼底明显的横路。松弛的肌肤。暗昏红的灯影。影下模糊的向日葵花。整个画面烘托的那种无望的希望,如此艰涩悲悯,恍如萧音,自悠远,游伤入心,直使人软弱地无法把持,泠然泣下。
她在那幅作品前,泪下。静静的展厅里,她在心里大声哭,背靠一堵墙,靠着那冷彻心扉的坚强,泪流满面。
她是那个妹妹。那个任生活折磨,任时间销蚀的妹妹。
妹妹听说用活麻雀的脑子可以治冻疮,放学的路上,就爬上人家邻着屋的树桠,伸手想去掏屋檐下早留意发现的那个麻雀窝。
“有蛇!”随声吓得差点掉下来,妹妹恼怒地视下,是他,那个她们见熟的男孩子。
萍握着宣纸,老实痴像地望他发呆。男孩子好笑那个有些丑相的刺刺滑溜下树的妹妹。
妹妹心里感到莫名其妙不安。想好好哭,可又没有什么可哭的。真是莫名其妙。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