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湖:外婆的卡子,外公的渔船,我的湖中仙游

                                                      (四)

那个被我想象出的、来自远方的女孩,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也一直没有遇见过,那条渔船也不是我们家的渔船。

我家的渔船是宽大、结实而光亮的,每年冬天就会上一道桐油,渔闲的时候常常被放在岸上,或干脆竖起来靠在墙上晒天阳,看上去如同一件建筑雕塑。

《朱湖》

我家的渔船的确不是很忙,因为当地没有商业也没有市场,用渔船收获的水产品只是自己消化,如果想吃菱角或者莲蓬,姨妈和妈妈就可能自己将船撑出去,不一会儿就摘一堆回来。

不过,这是妈妈他们那一辈的事情,等到我们想吃这些时候,过去很多长着菱角和莲蓬的湖已经变成了稻田。但那些水比较深的湖依然在,渔船也是在的,只是那些好吃的东西已经不像妈妈他们小时候那样垂手可得了。

可能正是因为没有那么容易了,偶尔能够跟外公外婆撑着船去湖里便成了我最愉悦的事情。

外婆到湖里一般是上午放卡子、施花篮,傍晚收卡子、起花篮。“卡子”是我们家的渔网,花篮也是用来施鱼的竹编篓子。

卡子这种渔网不是我们在电视里看到的那种大网,我们家乡的湖是天然的湖,湖底有长满了杂草,而且深浅不一,那种大网是很难将网到的鱼收拢来的。

“卡子”其实是一个放诱饵的竹签,是将竹签制作的类似弹簧的小型机关,将这些机关连在一个帘子似的渔网上,并将装有诱饵的卡子放到水下,渔网上面订上浮子。当鱼去吃卡子上的诱饵时,竹签就会弹开并将鱼的嘴卡住,留在网上。

花篮也是一个机关,是在一个圆柱型的竹编篓子的两端做成圆锥型的入口,进去的口很大,然后收小,鱼从椎体的入口进去很容易,进到花篮的口就变得很小,实际上椎体的薄竹片很软,进去后交错在一起,鱼要想从进去的地方出来就不可能了。

花篮通常都是长期放在水里等鱼来自投罗网,如果有鱼进去,只需要将花篮提起来就可以收获了,然后打开一个倒鱼的口继续将它放到水里,我们叫“施鱼”。但卡子收起来后还需要重新将网理顺,再在上面穿上诱饵,重新放到水里。所以无论防卡子还是收卡子我都可以跟外婆和外公上船。

《朱湖》

我们湖区的船不是用桨划走的,而是用一根很长的,大约5厘米直径的竹竿撑着行走的。外公站在船尾撑船,外婆坐在船头放卡子或收卡子,在放了花篮的地方外公轻轻用竹竿一挑,花篮就起来了,每次起到鱼都是一次惊喜。

放卡子、施花篮以及收卡子、起花篮的时间都属于外公外婆,我会看着外婆将一张长长的网从手里轻轻地放下去,或轻轻地将它们收起来,我也会等待外公可能突然挑起一只施到鱼的花篮,看见它们在花篮里活蹦乱跳。

其余的时间基本上就属于我了。我可以要求去摘莲蓬或荷花,到菱角藤比较密集的地方将藤子翻过来,看看下面是否有菱角,通常一根藤上都会有几个长饱满的就被我摘下来,还有一些没有长好的又放到水里等到下次再来收获。

菱角和荷花是很难逃过我的,只要我看见了便可以将它们占为己有。但水里的鸟和野鸭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我们偶尔会碰见野鸭,但湖里最多的是一种跟雏鸭差不多大的水鸟,我们叫“汨鸡子”,它们在水上的动作轻快且欢快,时而在水面上滑过,时而扎水里在冒出来,像调皮的小孩。

我每次看到汨鸡子就想让外公帮我抓到它们,外公会撑着船跟着它们追,他死劲一撑竹竿,船仿佛是一支拉紧弓箭后放出去的箭,在水上飞快地划过,我在船上叫喊着、躲着脚,朝它们伸出手,把它们赶得在湖面上乱飞乱蹿。

尽管从不曾收获过一只野鸭或汨鸡子,但每次追赶时都依然保有强烈的企图心,依然那样执着与奋进。大概我和外公都心照不宣地知道,抓住它们并不是我们真正的需要,我们要的是跟它们共处的时光。

生命中的很多得到也不一定是真的得到,我们所爱的在那里就好。比如爱一朵花,就让它自由的开,比如爱一个人,就让他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过。追逐过便幸福过。

船上最美好的时光还不是这些,我最喜欢的是傍晚收完鱼从湖面返回的时间,外公顺路会将他砍好晒干的草也收回来。通常返回的时候已经时满天星斗,外公会用那些干净的草帮我在船头铺好,让我舒舒服服地躺在船头。

我仰望着天上的星星,听着竹竿打水和船划过水面的声音,带着一整天的收获,偶尔跟外公和外婆搭上一两句话,在长着篙草和荷叶的湖面行进。我能感觉到自己身处日月星辰的宇宙之中,在博大与渺小之间起伏、沉浮、飞翔,就仿佛在湖中仙游。

《朱湖》

人类的不幸在于那些生命中美好的事情往往无法重复,失去就不再来;人的幸福在于那些美好的事情一旦经历就可以永远存放于记忆里,永远留存在我们的生命之中。

那些在朱湖经历的事情,让我觉得最美好的和最不想忘却的是和外公外婆在船上的那些时光。外公不在了,外婆不在了,我们家的渔船不在了,外婆的卡子也不在了,但我的记忆还在,我的缅怀还在,我的朱湖还在,我的美好也依然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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