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若倚功造过，必致反恩为仇，此从来人情常有者。
————雍正二年谕
【一】
雍正元年，藏地之上，一匹枣红色的战马如闪电一般疾驰。
马上人三十岁上下，身披锁子甲，头戴红缨盔。
他身上中了三箭，满身鲜血，神情颇为痛苦，但仍然咬牙坚持。
再奔一段山路，那人终究支撑不住，倒下马来，却被缰绳一路拖着前行，沙石把身上盔甲磨得七零八落。
此时，从东北角迎面奔来几骑人马见此状况，连忙喝停马匹。为首那人大声道：“这是郝燕将军，赶快救治！”
这郝燕乃青海总兵黄喜林辖下的一名副将，擅长弓骑之术，作战非常骁勇。
有人从马鞍边拿出水囊，扶起郝燕喝水，他被喂了几口水后，苏醒过来，苍白的脸上也稍稍有了血色，他不停重复道：“快带我去大帅，快带我去见大帅……”
他所指的大帅便是威镇西陲，声名显赫的抚远大将军年羹尧。
此刻，年羹尧大将军正在中军账内召集众将商议。
年羹尧身穿黄金锁子甲端坐正中，坐在他左首的便是和他一起征战西藏立下赫赫战功的四川提督奋威将军岳钟琪，两人自从西藏平乱战线联手至今，十多年来在西陲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坐在他右首的是宁夏将军苏丹，列坐的分别是陕西提督杨尽信、云南提督郝玉麟、靖逆将军富宁安、榆林总兵李尧、西安副都统伊礼布、赣州总兵宋可、周瑛、西安按察使王景灏、副将纪成斌、王嵩、陈升、刘绍宗、阿喇衲等三十多位将官，中军账鸦雀无声，人人神情肃穆，凝神待命。
年羹尧向众将扫视一眼，朗声道：“反贼罗卜藏丹津乘先帝去世，皇上即位之机，纠集青海蒙藏各部反贼起兵发动叛乱，目前，西部形势非常严峻。本帅奉皇上圣旨，协同各路兵马出征青海，希望各位将军齐心合力，共同剿灭反贼。”
副将陈升道：“大帅，罗卜藏丹津乃先帝册封的和硕亲王，统领青海和蒙古，在西部势力极大。卑职建议可以先跟他和谈，看他有什么条件，再发兵不迟。”
年羹尧脸色一沉，道：“我们和反贼有何好谈？”
陈升道：“大帅，如能谈判解决，那是上策，可避免生灵涂炭。”
年羹尧大怒，道：“本帅准备发兵讨贼，你却在扰乱军心，来人，给我推出去打五十军棍！”
两旁走出四名亲兵，将陈升绑起。
陈升不断大叫：“大帅，我们已经打了十年仗，死了无数人，再打下去，西部民不聊生，百姓遭殃啊……”
年羹尧更怒，喝道：“给我推出去斩，把他首级在营外示众。再有人胆敢扰乱军心，和他同罪！”
他又望向众将，道：“各位将军意见如何？”
众将齐声喊道：“铲除逆贼，大清必胜！”
年羹尧脸上露出笑容，道：“好！各位将军众志成城，大清有望。本帅现在下令。”
他拿起一支令箭，道：“宁夏将军苏丹接令。”
苏丹站起身来，道：“末将在。”
年羹尧道：“我命你领西夏兵一万为先锋统领，明日起行，不得有误。”
苏丹领命而去。
年羹尧又令四川提督奋威将军岳钟琪带领总兵李尧、副将王嵩领绿营兵一万为左军，陕西提督杨尽信带领副将刘绍宗、阿喇衲领绿营兵一万为右军，自己和靖逆将军富宁安、总兵周瑛领满洲兵两万为中军，云南提督郝玉麟和总兵宋可领满洲兵两万为后军。西安按察使王景灏为粮草督运官，共七万大军征讨青海罗卜藏丹津本部。
他又抽出一支令箭，道：“副都统伊礼布。”
伊礼布躬身道：“末将在。”
年羹尧道：“反贼罗卜藏丹津胆敢叛变，是因为十年前西藏神物生死符重现西部，罗卜藏丹津把生死符交给塔尔寺主持堪布诺，他以此符印号令西部各处寺院喇嘛，联合起兵发动叛乱。"
他双目紧盯着伊礼步，继续道: "我已令青海总兵黄喜林领兵三千监视塔尔寺动向。伊将军，我令你带领副将纪成斌领骁骑营五千兵马前去接应黄喜林，两军会合后即可行动先擒拿塔尔寺反贼。夺取生死符。事不宜迟，请将军即刻启程。”
伊礼布道：“末将领命。”
【二】
第二日清晨，号角齐鸣，锣鼓喧天，大军拔营进发。
行到中午，有一名参将急匆匆飞马来报：“大帅，青海副将郝燕有紧急军情禀告。”
年羹尧命搭起帐篷，派人请中军靖逆将军富宁安、总兵周瑛一同来到帐中商议。
郝燕被两名亲兵用担架抬进帐中，年羹尧见他有伤免他行礼，让他在担架上禀告了军情。
原来堪布诺盘踞在塔尔寺中，多日来已经纠集喇嘛两万多人，并向青海总兵黄喜林发动攻击，清兵死伤一千多人，被重重围困于桑家山。黄喜林奋战多日已成强弩之末，只好派出副将郝燕带领一百名敢死队拼死突围来向年羹尧求救。郝燕突围之中身受箭伤，被下属拼死保护杀出一条血路，最后仅剩他一人突围求救。
年羹尧听完脸不改色，心中却是又惊又怒，敌人瞬间集结的能力超出了他的意料，伊礼布的骁骑营昨日已经启程，他们面对是四倍兵力的敌人，取胜的结果不可预料。
年羹尧温言安慰了郝燕，令随军郎中带他到军中疗伤，便和富宁安、周瑛商量对策。
富宁安是正白旗人，和伊礼布的镶黄旗素来不和，他微微笑道：“大帅不用担心，伊将军武艺高强，能征善战，在黑水河一役，他以少胜多，以三千多人胜了对手八千多人，成为军中佳话。卑职认为，伊将军此次也会再度上演传奇。”
周瑛却有不同意见，道：“行军打仗并非纸上谈兵，必须有足够的准备和把握，伊将军的骁骑营虽为精锐，但只能作为奇兵突击，不能大举歼敌，在敌众我寡的情形下，末将认为需要增派援兵。”
年羹尧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他道：“好，周将军，本帅命你带兵一万前去增援。”
周瑛道：“末将得令。”
富宁安急道：“大帅，中军是大仗的主力，总共两万名满洲兵。大帅调离一万兵后，中军力量将大大减弱，无法向敌阵形成威胁，请大帅三思。”
年羹尧脸有不悦之色，道：“本帅自先帝委派平定西部，十多年来行军打仗注重战场之轻重，战争中的大局策略，更要有临急应变能力，本次西征叛军主力虽为罗卜藏丹津，但取胜关键在于夺取生死符和剿灭堪布诺。”
富宁安还想再说，年羹尧摆了摆手，道：“ 本帅命令已下，富将军不必多言了。”
【三】
桑家山，旗帜招展，杀声震天。
黄喜林的部队已经退到山顶，放眼望去，四处皆是敌兵。
围攻的叛军虽是喇嘛兵，但大部分训练有素，装备齐全，而且人多势众。清军激战多日，已经精疲力竭，成强弩之末。
黄喜林忧心忡忡，跟身边的参将刘福泉道：“叛军已经围困多日，救兵又迟迟未到，文公有何计策？”
刘福泉字文公，广东顺德人，骁勇多谋，是黄喜林身边不可多得的智囊，他沉吟道：“黄大人，目前形势，对我军越来越不利，我军尚余一千多人，粮食已经所剩无几，火枪营弹药消耗跆尽。郝燕将军突围队陷于阵中，生死未卜。”
他顿了一顿，道：“我军虽打退了叛军几次进攻，靠的只是弓箭手和火枪兵。可见并非持久，唯今之计，还是由卑职突围下山，去请年大帅发救兵。”
黄喜林叹了口气，道：“文公，目前形势，也只有如此了。想不到我黄喜林一世英名，在此处葬送了。”
刘福泉安慰他道：“黄大人，胜败乃兵家常事，等卑职带救兵前来，可解大人之困也。”
黄喜林抚着他的手臂，含泪道：“文公乃我的左膀右臂，我不舍啊。”
刘福泉也泪流满脸，道：“卑职一定不负大人所望。请大人保重。”
说完他告辞黄喜林，全身披挂，亲自到军中挑选了一百名敢死队员，准备下山突围。
就在此时，只见山下传来阵阵号角声，叛军后方大乱，一彪人马从东面如潮水杀入，马蹄奔腾之处，叛军纷纷倒地。
刘福泉临高远眺，见这彪人马盔甲鲜明，将旗为镶黄之色，上面斗大一个“伊”字。他心中大喜，知道是救兵杀到，连忙去禀告黄喜林。
黄喜林大喜，连忙全身披挂，集齐人马，指挥部队向山下发起冲锋。
众将士被困桑家山多日，现在看到救兵，信心大增，犹如下山猛虎一般，守在山下叛军登时大乱。
叛军首领堪布诺在阵中观战，见敌军两路杀来，传令法师托伦和噶森布分兵两路前去抵敌。
托伦带兵截住下山突围的清军厮杀，他见当中将旗下黄喜林手持长矛，骑在马上威风凛凛，奋勇杀敌，连刺十多人，无人能敌。怒喝一声：“纳命来！”挥舞着开山大斧向黄喜林策马奔来。
黄喜林见一个肥头大耳，头戴金盔的胖喇嘛向自己奔来，大喝一声，也挥矛向他迎去。
两匹马冲到近前，两人兵刃相交，黄喜林只感到手臂酸软，心想：这喇嘛好大力气！他见托伦大斧又再当头劈下，不敢硬接，左手拉开马闪避，右手挺矛向他小腹刺去。
托伦舞斧格开长矛，手臂圈转，反手便是一斧劈在黄喜林战马之上，战马痛得长嘶一声，跃立而起，将黄喜林抛在马下。
托伦也飞身下马，向黄喜林冲去。黄喜林倒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跃起，长矛向托伦面门刺去，托伦一个斜身，大斧顺着长矛横削，斩中黄喜林手腕，鲜血如泉涌出，他大叫一声，长矛脱手掉地。
托伦跟上一步，抡起一斧将黄喜林拦腰劈成两截。
刘福泉在乱军之中看见主帅战死，又惊又怒，怒吼一声，策马向托伦冲来，他战马距离托伦还有十数丈，劲贯右臂，举起长矛向托伦掷出。
托伦见长矛来势急劲，来不及闪避，顺手拉起旁边一名叛军，挡在自己身前。
只听得啪的一声，长矛洞穿那叛军胸口，从后背透出，矛尖距离托伦胸口仅有两寸。托伦大怒，抛下尸身，举起大斧向刘福泉冲来。
此时刘福泉战马已经奔到面前，刘福泉从腰间拔出双刀，翻身下马来向托伦冲来。他身形刚冲到面前，托伦大斧已经向他胸口劈来。
刘福泉在地上一个翻滚，双刀如雪，横斩托伦双腿。
托伦哼了一声，道：“原来是地堂刀法。”纵身跃起，闪开双刀，大斧舞成一团白光封住下盘。刘福泉围绕他身体上下翻滚，刀刀不离他要害。
原来刘福泉乃是广东地堂刀门第十二代传人，一套四十八式地堂刀深得真传。
两人交手十数招，托伦已逐渐占据上风，他的开山斧劲大力雄，出招更加凌厉，将刘福泉逼得步步后退。
正在危急之际，伊礼布打败噶森布领兵杀到，和刘福泉一起杀退托伦，两军合一向北杀去，在辽坡安营扎寨。
堪布诺见天色渐暗，也不追赶，传令部队在塔尔寺前安营。
【四】
刘福泉安葬好黄喜林和众将士的尸身，便来拜见伊礼布。
此时天色已晚，营帐中均已点起火把。
伊礼布和纪成斌见他脸有泪痕，神情悲痛，连忙好言安慰，扶他坐下，三人在帐中细细商议。
伊礼布道：“我奉大帅之令前来救援，更重要是剿灭堪布诺，夺取生死符。叛军虽暂被我军杀退，但他们人多势众，堪布诺又利用生死符号召叛民，加入叛乱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纪成斌道：”刚接探子来报，堪布诺已经准备动身前往郭隆寺，用生死符发动寺里喇嘛的和信众。“
刘福泉道：”郭隆寺喇嘛有一万之众，周边有数万信众，而且郭隆寺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两处一旦发动合击，我军更难取胜。“
伊礼布道：”形势不利我军，更不能耽搁，今晚必须发起夜袭，绝不能让堪布诺带着生死符到郭隆寺。”
三人商议已定，定于三更劫营，传令全军二更在辕门听令。
二更一到，伊礼布居中，纪成斌为左军，刘福泉为右军，三路兵马乘着夜色衔枚疾走向叛军营寨进发。
临近敌寨，三军齐声呐喊，奋勇杀入敌寨。
纪成斌左军冲得最快，冲入寨中竟然没有遇到抵挡，正自思疑，突然听得轰隆一声炮响，营中鼓声齐鸣，喊杀连天，火把照得如同白昼，堪布诺、托伦、噶森布带领叛军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
纪成斌大惊：”不好，中计！“连忙指挥人马抵敌，叛军羽箭如飞蝗般射来，清军中箭者不计其数。纪成斌带兵拼命突围，左冲右突大杀一场，只带着五百名士兵冲出重围，在火光之中遇到刘福泉带着一队人马杀到，纪成斌问：”伊将军在何处？“身边有一名参将道：”伊将军还陷在里面未能突围。“
二人一听，大吃一惊，拔转马头，领兵再次杀入重围寻找伊礼布。只见叛军之中伊礼布带着骑兵横冲直撞，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杀敌如砍瓜切菜。但叛军愈战愈多，托伦指挥叛军结成长矛方阵，专刺马匹，伊礼布的骑兵冲了几次均不成功。纪、刘二人对望一眼，齐声大喝，领兵杀入，三路兵马合为一路在叛军中厮杀起来。
这一仗直杀到天色转明，清军被叛军围成一个小圈，伊礼布、纪成斌、刘福泉三人浑身鲜血，带着剩下的一千多人拼死抵挡。
托伦见他们体力已渐渐不支，怪叫一声：”纳命来！“挥舞大斧向伊礼布攻来。
刘福泉见到托伦，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大喝一声，地堂刀法一招”雪花盖顶“舞起片片刀光，向托伦斩去。
托伦冷笑一声，道：”手下败将，又来送死。“抡起开山大斧挡开双刀，运足内力，猛然一招”开天辟天“向刘福泉当头劈下。
刘福泉见大斧势猛劲急，无法闪避，只得挥刀挡架，刀斧相交，噹的一声，双刀刀头竟被开山斧硬生生劈断。
这一斧劲道十足，如泰山压顶，就算是稀世宝刀也非断不可。
刘福泉拿着两把断刀，退开几步。托伦如影随形，挥舞大斧向刘福泉拦腰劈去。这一斧和劈死黄喜林的一斧如出一撤，刘福泉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被劈成两截。
突然，一支羽箭飞来，正中托伦左眼。他大声惨叫，扔了大斧，双手紧紧捂住伤口。
只见西南角号角连鸣，万箭齐发如暴雨般射来，叛军中箭纷纷倒地。清军从后面掩杀而来，叛军四处溃散，死伤践踏者不计其数。原来正是周瑛带领大军杀到。
刘福泉抓紧机会，一个翻滚欺近身来，双刀一个旋风斩，将托伦双腿斩断，再一刀结果了性命。
伊礼布大喝道：”剿灭反贼，正当时也。”带领众将士一起反扑，追击叛军。
【五】
帅旗招展，中军帐鼓声如雷。
年羹尧端坐正中，他抚摸着桌上的生死符，塔尔寺取得大捷，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周瑛的来信虽令他稍有不快，但很快就被胜利的喜悦掩盖。
周瑛来信建议把生死符作为安抚西部的法器，让生死符留在西部。同时借鉴诸葛亮七擒孟获之计宽恕堪布诺，然后逐步安抚民众，免却大动干戈，可兵不血刃平定叛乱。
年羹尧读信后淡淡一笑，心想：这周瑛乃妇人之仁，以我西部雄师，所向披靡，何须用此等伎俩。
他望了一眼在旁的四川提督奋威将军岳钟琪，拿起一支令箭，道：“岳将军听令。”
岳钟琪起身拱手道：“卑职在。”
年羹尧道：“我令你领总兵李尧、副将王嵩带兵两万前去征讨郭隆寺，势必要将反贼剿灭。”
岳钟琪领命而去。
年羹尧喝令：“提反贼上来。”
亲兵押着两名喇嘛走进帐中，正是堪布诺和噶森布。
只见两人虽五花大绑，满身血迹，仍然昂首阔步，神情自若。
年羹尧道：“堪布诺，你可知罪？”
堪布诺冷冷一笑，并不言语。
年羹尧喝令将二人带出辕门行五马分尸之刑，并将首级挂在辕门示众，他又派人将生死符呈送京师。
此消息很快传到周瑛耳中，周瑛仰天长叹，道：”公不听我言，终不保也。“
【六】
雍正二年，年羹尧领军在西宁取得大捷，平定罗卜藏丹津叛乱，剿灭叛军三万人。同年，岳钟琪平定郭隆寺叛乱，剿灭叛军一万五千人。
年羹尧因平乱有功被封为一等公，太子太傅。
雍正三年，出现了“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事件。雍正认为年羹尧“自恃己功，显露不敬之意”，所以对他在青海立的战功，“亦在朕许与不许之间”。四月，雍正解除年羹尧川陕总督职，命他交出抚远大将军印，调任杭州将军。年羹尧调职后，内外官员纷纷揭发其罪状。雍正以俯从群臣所请为名，尽削年羹尧官职，并于当年九月下令捕拿年羹尧押送会审。十二月，雍正给年羹尧定以九十二宗罪，勒令年羹尧自尽。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