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时,我被母亲以连哄带骗的方式从乡下奶奶家接回小镇后,老屋就以幽暗潮湿的记忆恪在我心里了……
老屋其实是母亲单位的一幢平房,那是一幢陈旧潮湿的黑瓦土墙建筑,地面是灰黑的泥土,听母亲说,解放前这幢建筑是用来关押犯人的水牢。在这幢类似四合院的平房里住着七户人家,除了东边的益妈妈家是独生子女,西边的王爷爷是孤寡老人外,剩下的五户都是有着三个小孩的,而且这些家里的小孩年纪彼此差不多大。一到寒暑假,院子里的小孩都聚到一起玩,在那个什么都不发达的年代,我们玩的无非是捉迷藏和跳绳,跳房子,踢纸燕。捉迷藏是玩得最多的游戏,因为只有这项活动,男孩女孩都可以参加。大人们都上班去了,院子里的堂屋就成了孩子们的天下,打打闹闹,疯疯癫癫,无所顾忌,不用担心大人们的呵斥和责骂,那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
老屋最初只住了五户人家,益妈妈家,要阿姨家,王爷爷家,熊阿姨家和我家。当时有一间大房子是用来当作教室用的,六七十年代初的小镇上既缺老师又缺教室,孩子们上学,都是由几家单位抽出有一定文化的人来当老师,教室也由单位腾出一片空余的地方来做教室,组成联校。母亲是镇人民医院抽调出来的老师,就在镇人民医院提供的家属区院子里教两个年级的数学兼班主任,语文老师是镇上粮站抽调出来的一位姓熊的老师。母亲在老屋的教室里,教着一个小学一年级和小学五年级的复合班,两个年级的学生在同一个教室上课。母亲经常是教完一个年级的课,让他们做课堂作业,接着上另一个年级的课。母亲跟我们聊到她当年教复合班的情况时,我都无法想象这样的场面,难道两个年级的学生上课时互相不受影响?会不会有一年级的好奇地竖着耳朵去听五年级的课?或者五年级的学生觉得一年级的课是小儿科?不过这个联校复合班没过多久就解散了,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合并到镇中心小学去了,母亲成了一名编制仍然在镇人民医院的中心小学教师。
联校复合班解散后,空出来的大教室被改造成两套房子,然后又搬进来两户人家,是陈阿姨李叔叔家和林叔叔曼阿姨家。陈阿姨家三个女儿,林叔叔家二个女儿一个儿子,这两家的大人都是医生。老屋里住着的七户人家除了我们家,还有孤寡的王爷爷是医院卫生员外,都至少有一个大人是医生,只有我们家,母亲是教师,父亲是政府工作人员。同居一幢老屋下,邻里邻间都非常友好和睦,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那时一家几口都是住一间大房子,既没厨房也没卫生间。家家都在过道里搭个灶台炒菜做饭,每到做饭时,几家人的油盐味和饭菜香味就在整个老屋里飘荡开来。大人们互相调侃着,你家今天做了什么莱,他家今天又炖了什么汤,都一清二楚,几乎没有一点隐私。连哪家的小孩挨大人打骂了,马上其他家的大人孩子都会知道。所以小时候,只要母亲大声骂我,我就会羞愧得无地自容。
在我记忆里关于老屋很深的三件事,一件事是王爷爷忽然去世,第二天才被大人们发现。听母亲说王爷爷是解放前从四川逃荒过来的,在医院里打杂搞卫生,他无儿无女,也不知道结过婚没有,一直过着独居生活。直到他死后,尸体被大人们从房子里抬出来,我才第一次进到他房子去看,房里又暗又潮湿,阴森森的。出来时,我莫名地感到忧伤难受,好像一个经常在你面前出现却从不起眼的人忽然消失了,而你才发现以前是多么轻慢了那慈祥而怯弱的笑容。王爷爷去世很久一段时间,大人们都还在互相念叨他平时的好。
第二件事是关于熊阿姨家的,熊阿姨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小女儿李瑜跟我同龄,从小一起长大,很要好。熊阿姨是妇产科医生,老公是警察,但在县城工作,我很少见到她老公李叔叔,记忆中也没一点印象了。熊阿姨的大儿子很会读书,很好学,是我们老屋里所有孩子的榜样。每天清晨起来听见他朗朗的读书声都习以为常了,有一个早上忽然没听见他儿子的读书声,只闻得熊阿姨的大嗓门在门外骂:剁脑鬼,还不起来读书!然后听到他儿子在房里温和地应:我在默读呢。这件事被老屋里的人都听到了,母亲回到房里就开始教育我们:你们看看人家李龙哥哥,不但会读书还温和有礼,妈妈错骂了他也不赌气,这孩子将来有大出息。妈妈预测得没错,后来听说高大英俊的邻家哥哥李龙考上了北大,我竟然产生了一闪而过的羡慕和失落。熊阿姨一家是最早从老屋搬出去的,在我上初中之前,全家就搬到了县城,我和李瑜从此失了联系,李龙在我脑海里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记罢了。
第三件事是我家的,而且跟我有关。被母亲带回小镇的那个暑假,我有些抵触,也有说不清的怯生和自卑。其他的孩子在一起疯玩时,我就默默地呆在一个角落里看。有一天下午,等大人们各自出门上班去了,这些孩子不约而同地从家里跑出来,顿时寂静的堂屋热闹起来。我哥哥是这群孩子的领头王,他建议用红领巾把眼睛蒙起来玩捉迷藏的游戏。你,过来。他指着站在一边的我说,我很不情愿地走过去。然后哥哥把一条红领巾递给我,要我把眼睛蒙上。我不干,凭什么要我蒙上眼睛找他们。然后其他小伙伴说,那我们锤子剪刀布吧,谁输了,谁先蒙眼睛。结果还是我输了,我被蒙上眼睛,找那些躲起来的小伙伴们。在一片漆黑中,我伸出双手,东摸摸,西摸摸,忽然脚绊倒一个不知什么的巨型物,我扑面扎下去,嘴巴嗑在巨型物的尖角上,剧烈的疼痛使我哇哇大哭起来。听到哭声的小伙伴们都冲出来,哥哥解开我蒙着的红领巾时,我才发现自己是嗑在王爷爷家劈柴的大木橔上,地上一摊的血。吓坏了的哥哥赶紧去找母亲,母亲回来看到满嘴流血的我,自然免不了责骂哥哥一顿,又忙着找医生,熊阿姨用碘酒给我清洗完嘴巴后,对母亲说,恐怕要缝针,不然会留下裂口。就这样我被推上了手术台,幼小的心里对拿手术刀的医生充满了恐惧的我,又哭又闹,在手术台上蹬个不停,母亲只好又叫来两位医生叔叔按住我的手和脚,缝针的手术才得以进行,母亲说没见过我这么野的丫头,我不但哭,还骂那些医生,让她斯文扫地,羞愧难当。这就是我回到老屋后,我人生收到的第一份礼物,下嘴角被缝了三针,一个星期才拆线。长大以后母亲还提起这件事,说我要是在农村,碰到类似的情况,可能只是消消炎止止血而已,就会留下终身破相的遗憾了,所以我要感谢当年被我骂的医生。
关于老屋其实还有一些残缺不全的记忆,比如老屋地上时不时会出现蛇。舅舅有一个夏天晚上来我家,经过黑漆漆的堂屋时,就不小心踩到一条蛇上,把舅舅吓得惊魂不定。还有一个清早,我起来在门口洗脸时,忽然看见从老屋的瓦檐上掉下来两条蛇,我吓得大叫起来。父亲从房里冲出来,不知怎么就把两条蛇打死了。然后又听母亲讲,隔壁的林叔叔说,父亲不应该打死的,好像是清明前后,蛇出洞,不宜杀生。结果父亲那天真的一天都不吉利,尽碰上令人生气的事,具体什么事不记得了。
进到老屋最里面有一个露天的大操坪,三面有围墙,操坪中间栽了一棵大柑树,每到夏天绿荫如盖,是我们乘凉的好地方,可是那长出来的柑子并不好吃,又酸又涩,所以大家也不去釆摘,任其自生自灭。操坪是泥巴地,容易长青苔,地面除了夏天,经常是湿润的,这也许是柑子不甜的原因,没有好的土壤。
上初中时,我们家从老屋里搬出来了,搬到镇上建的第一幢三层楼的居民宿舍,住上了有三间房子并且有厨房有洗浴间的套房,摆脱了在老屋里生活的诸多不便。再后来,老屋里的其他几户人家都陆陆续续搬出来了。等到我上高中时,老屋已经夷为平地,代之而起的是一幢新建的五层楼的楼房,里面住着的全部是镇人民医院的职工家属。
老屋从此成为了历史,也成为了我尘封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