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
天蒙蒙亮,九月的细雨微霜掩盖了江南。
枯木和尚的脑壳露出了船舱。这是第三年了,时间像蚂蚁头顶上踩过的马蹄,哒哒哒总把后来留在远方。
枯木的船划过了两岸之间。岸边的少女们惊呼:和尚!快看!一只和尚。
枯木坐在船头,敲着光亮的木鱼。木鱼声在水上飘荡,回旋。
枯木的行李除了钵、木鱼、僧衣,也便没有什么了。
冬去春来,草木重生。枯木寂静的生活在这座浮舟里。
枯木不大喜欢寺庙的生活。寂静,并且总是重复。他为自己发明了一种特别的苦修方式。
那就是行舟。
每日的生活路数没有变,但他在观察这个世界的现象。又远离他们,试图不混沌其中。不参与那种秩序。
他尚爱着世间的一切,不是佛家宣扬的大爱,那就是一种普通人的悯生心态。
他不像元通,他的师兄之一,他们基本上都会讨论一些关于香客们富贵荣华的故事,或者争论于女施主们的样貌问题。元通的手机里面会录下那些虔诚的香客们跪拜的过程,但他们还未出大殿,元通就会冲上去说:事事如意,做生意好运连连。
那人回头说:是阿,在恒丰做生意整整二十五年。
后来,师兄弟们笑谈元通,结果元通拿出手机说,给你们他的联系方式,每人发十元红包。大家争相而去。
也许,与这些都无关。
或者,多少有一点关系。总之,枯木做好了自己的小舟。他于三年天一个寒冷刺骨的冬天下山了。
而后,这一行,就是三年。
枯木在呼喊中慢慢睁开眼,他看到周围飘满了灯,天空的,水上的,他像花蕊被花瓣围绕着,渐渐他的舟驶出了灯的宴会。他听到少女们呼喊:快看!和尚的脑壳,那是一只和尚!
他在渐渐遥远的呼喊中微微闭上眼睛。
有一次,他上岸化缘,一只小鸡进了小舟。直到他已经离开很久,才看到那只水淋淋的小鸡,藏在舟低一个角落。
为了送小鸡回到母鸡的身旁,枯木不得不划回去。可是,他这次真的忘记了是在那一个渡口。
费了一番周折,他帮揣在袖子里面的小鸡找到了它的同伴。
那位卖鱼的农妇对她杀鱼的丈夫说:“吆!你看,是一个和尚的脑壳!”
他们手中握着那条失去内脏的鱼,它已经不再挣扎,鱼和夫妇的眼睛都望向枯木背影消失的方向。
在夕阳西下的余辉中,枯木的背影使他们内心和脊背,灵魂的海底升腾起一股近似于敬畏的感情。
枯木的行舟生涯是无涯的。他不准备开始,也不准备结束,如果不是稍许有一点关于人间的记忆,他或许已经忘记自己飘荡的时日有多久。
偶尔也会听到寺庙的钟声,然而,古刹寒山的残梦已经碎成液体,被蒸发成颗粒微尘,每一个分子都和其他不同的分子混同一起。他无以区分。
九月的雨,九月的江南,九月的寒水。一切都使枯木在行舟中参悟生命的神奇和衰朽。
城市的繁华时时在脚下,有时却在枯木的耳外。他像一个聋子敲打着木鱼。
也许,只有水底的游鱼在听。木鱼发出清脆的响声:当……当……当…………一下一下之间好像用一股细绳连接着,这声音没有断,总是连起来环绕着。它们里面带着一种清凉的味道。好像那木鱼、那些音符们的情绪都是极平静的,没有任何起落,只是追随生命呼吸的自由节奏。
一个垂钓者的小孩用石头打枯木,边指给父亲看:一只和尚!爸爸,快看,那船头坐着一只和尚,嘻嘻,好玩。
接着是父亲严厉的训斥声。
枯木知道脑壳被石头打破了,一行血流下来,血珠挂在上唇。他敲打着木鱼。
枯木诵经时很专注,他是一个常常将外界无意中遗忘的人。睁开眼有时候会心里想着:哦!原来真的有人。
他的小舟有蓬,僧衣里面有一件衣服不属于自己。那是他母亲去世留下的,起初带着这衣服进入寺庙。后来,关于衣服的故事全然忘却了。他固然不会尘缘未了,然而,尘缘未了也可以用在此处。他时而会怀念故去的母亲。
后来,连那怀念也不知不觉隐遁为一种悯生情结,枯木是已经分不清这两者之间的根本区别了。他不是有意的,他甚至忘却了这个过程是如何一步步实现的。
冬天最冷的时候,那些在此岸见过枯木的人会纪念枯木,他们问他们的妻子、丈夫:你说,那和尚他不冷吗?
另一个摇摇头。他们的确不知道他如何抗拒这些世人皆忍受的苦难。
枯木也不知道,在他的身体里,没有饥饿和温寒的有关记忆,就像从不层安装的软件,他如何让它们去运行?
这不是将他神化、魔化。而是在他进入寺庙之前,他的确不知道将如何面对世人所悲苦的因缘。但不久后,他已经忘记了。
他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承受的。
枯木的小舟在次年五月因为方向行驶错误而被洪水卷入断崖。
那天早晨,发了一夜的洪水推翻了那单薄瘦弱的小舟。
洪流中,有人说看见枯木被洪水卷起来,但在那一刹那,他的姿势仍然是打坐的姿势。
然后,就在几分钟内,洪水将他和他的小舟一起送下断崖。他以那完整无缺的姿势在洪水中翻转着,枯木先去了,他先他人而去。
有新闻报道过枯木的遗留衣物,而他的身体,没有被找到。
他或许会一直在那行舟里。他和他的小舟是一体的。他们都是远离者、逃逸者、行者。他们是运动的浮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