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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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多参考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Philosophy of Memory》(Bernecker & Michaelian, 2017)。图片来源ハラダミユキ。

1

 引言

你对于这个世界的记忆是真的吗?如果是,那如何证明?又或者说这些都是我们的想象?那我们该如何对待它呢?

记忆存在哪里?又指向什么?受到谁的影响?又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每谈到我们赖以生存的记忆,我们就有诉不尽的问题。关于记忆的问题,哲学上从来都举足轻重,更不用说,将之称为皇冠的心理学了。

一般来说,我们可以粗略的将记忆哲学分成形而上学、认识论、功能论三方面。其中形而上学集中于记忆的本质问题,关于时间、关于因果、关于指向性、关于自我;认识论多是与知识有关,涉及想象、信念、意识等;功能论自然集中于作用,关于社会影响、伦理道德问题。

介于记忆研究的复杂性,本篇文章仅选取部分问题进行简单讨论,望一窥记忆的哲学殿堂的模样。

2

 形而上学

2.1什么才是真的?

为自己的日子

在自己的脸上留下伤口

因为没有别的一切为我们作证

——海子《我,以及其他的证人》 

“这是我亲眼所见!”这是让人信服的常用技巧。但它管用吗?比如说,一场生死攸关的判决,会因为一句目击者证词而扭转乾坤吗?

如果你天真的认为,现场记忆这么有威力的话,那恐怕在通过制造虚假记忆生存的寄生虫就得征服地球C-137了[i]。

可以说,我们之所以会相信目击者证词和各种“现场怪”的描述,是因为我们根植着记忆的仓库隐喻。这种隐喻认为记忆就像是个档案带,纯粹用于登记、存储和再现过去的特定记忆。而这又被称为记忆的档案观。你可能会说,多蠢的观点。哦,对,但这就是我们对记忆的默认假设。

与之相对的是建构观。它指出,无论是编码还是存储信息,都是为了在回忆时能够构造出“准确”的表征。而所谓的“准确”,是个性化的,它和个人利益(如个人预期、未来规划)息息相关。这表明记忆是可变的。同样,这也代表着对于那样的记忆,我们可能并不能够通过自我反省来加以纠正。

就亲眼所见而言,这也并不能都怪罪于记忆,也有可能是输入过程有问题。比如说,我刚刚看到一只猫。但实际上,过去的是狗,而我可能一直把狗当成了猫,这样的错误应该归因于我过去的知觉,而不是我的记忆。

而真正值得我们担心的问题是,我们的记忆所呈现的到底是不是事实?

Berstein和Loftus[ii]认为“所有的记忆在某种程度上都是错误的。其本质上不过是个重建的过程(Bernstein & Loftus, 2009, p. 373)。当我们把过去拼凑起来,形成一个连贯的故事,而这便成了我们的自传” 。Klein认为重要的不是过去是不是事实,而是那些记忆所带给我们的,是否有利于面对未来的适应性挑战(Klein, 2014)。

尽管这个话题饱受争议,但可以肯定的是,记忆可能在细节上会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他不可能全部是假的。这也就是说,记忆可以是真实的,但不会是对过去事件的机械的重复。

那对于记忆的准确与否,我们该如何评判?

你可能会回答,问别人呗。那别人的记忆准确吗,别人的别人记忆又准确吗?所以这样只不过是问题回退,到头来,你还是得依赖你自己。

这导致的更严重的问题是,可没有任何一种记忆可以不依赖于其他记忆,甚至就连自然法则也依赖于我们过去的观察。这就意味着,任何关于记忆体验准确性的归纳论证都有可能是一种循环论证。

所以,这个问题就这样无解了吗?

话虽如此,但调皮一点,我们可以这样安慰自己:就算我们不知道我们的记忆是不是真的,但这并不意味它们就不是真的。可能你记得一些事情,但你没有必要确切弄清楚这些事情怎么来的。你只要知道你满足知道的条件,那么你就不需要再去确定你知道那件事了。

所以,不要试图打开潘多拉的魔盒,活在虚伪的假象中就已经很不容易了[iii]。

2.2 记忆依赖于记忆痕迹吗?

我与你相依为命

内脏有着第一日

一劈为二的痕迹

——《太阳 弥塞亚》

是否还记得Schacter的DICE模型里提到的,每一次信息加工就会留下记忆痕迹?事实上,记忆痕迹这个隐喻近乎出现在所有的记忆模型中,比如鸟之于柏拉图的鸟笼、画作之于洛克的白板、书籍之于博尔赫斯图书馆。可究竟什么是记忆痕迹呢?

所谓痕迹,即是储存的载体。于记忆而言,简直天造地设。可问题在于是所有记忆都需要保存吗?

Thompson认为只要是记忆就需要记忆痕迹(Thompson, 2004)。我们可以很容易理解,外显记忆(陈述性记忆)是这样。但内隐记忆也是这样吗?而这个问题的关键就落到了是什么样的记忆形式涉及着记忆线索身上。可不幸的是,这没有答案。

那我们换一个问题,记忆痕迹都代表过去吗?

而这又和我们此前提到的档案观和建构观一脉相承。如果认为记忆痕迹是静态的,那就像档案一样被完好存储,自然都是过去。而如果是动态的,那么它将和神经网络、记忆联想一同变化,那便不单纯是过去。

既然应用广泛,那记忆痕迹这个隐喻到底有什么用?

那便思考一个问题,你如何去回忆过去?要知道过去早已不存在了。所以,记忆痕迹来了,它存在于当下,代替着过去。这种观点有时又被叫做“表征主义(epresentationalism)”(Brigard, 2014)。但维特根斯坦问道,“为什么要留下痕迹”。Malcolm则进一步将这种怀疑扩展(Malcolm, 1970),试问,难道我们不可以直接通过录像、照片、录音来回忆过去吗?这可没有依赖记忆痕迹。没准,记忆更可能是对以前学过的东西的一种非中介的访问呢。

记忆可不仅仅是对过去的描述,与此同时,它还在事件与事件间形成因果。我们可以很容易理解,因果是连续的,但事件与事件间确是分割的。所以要想让过去事件引起回忆,就需要存在一系列记忆痕迹,来构成事件间不间断的因果链条。但罗素却主张,过去的事件可以在没有任何中介的情况下导致后续的记忆。也确实,这样的记忆因果理论碰到了许多麻烦,如先于记忆的行为(Martin & Deutscher, 1966)、随时间而变化的记忆(Michaelian, 2011)、非记忆性认知过程(Sutton, 2012)。

在重新学习中,记忆痕迹也发挥不可或缺的作用。与此同时,再学习的行为又可以有力佐证记忆痕迹的存在。可问题在于,这也要依赖于记忆的因果关系呀。

就实用价值来讲,记忆痕迹在记忆研究中处于指导地位。甚至乎,在神经科学中,研究记忆痕迹何时形成,又存于何处,经久不衰。更不用说,对于记忆的研究又无不证实了记忆痕迹这个假设。而那些怀疑记忆痕迹的人,在研究中也不得不认可它的存在 。

2.3 记忆指向什么?

飞回北方 北方的七星还在北方

只不过在路途上指示了方向,就像一种思念

她长满了我的全身 在烛光下酷似黑色的翅膀

——《黑翅膀》

我们可以把记忆的意向对象看作是记忆正确的前提。那么,对于语义记忆而言,你的意向对象就是你所相信的东西,你所记住的就是事物的状态。比如,你上周胃疼,而现在你还记得那时候的胃疼。而这就是你上周形成的信念维持到现在所导致的,即是过去的信念决定着我们记住事物的状态。

而对于情景记忆,我们过去的经历在记忆中所处的状态就难以明确,比如说,你上周看《家有女友》看到胃疼。而这个胃疼到底是什么,怎么去明确,就很难办了。毕竟它可不是事物的一种状态。毕竟,这可不是过去的信念所能搞定的,它往往还牵扯到过去的知觉经验。它包含着情感和不同于语义知识的特殊知识。总的来看,情景记忆有着过去世界的状态和我们过去的经历。而要理解其意向性就得把两者结合起来。那事情就复杂了。

对于意向对象的讨论,我们很容易想到两个观点,记忆在某种程度上像是一种知觉,记忆似乎在给我们过去的知识;同时又类似于一种内省,记忆似乎也在让我们去接近过去的经历。可我们容易偏入其中一方,去回避意向对象之间的问题,尽管在不断自我参照中,这个问题在不断被明确。

2.4 时间真的在流逝吗?

还是你自己

喷出多余的活命的时间

——《阿尔的太阳》

在我们的记忆中,体现的最为明显的就是,时间的飞逝。但问题在于,时间真的在流逝吗?

我们的直觉告诉我们,存在的东西不会一直存在。但如果我们创造一个虚空,里面什么也没有,那么会发生呢?这样的话,时间这个词汇也就不存在了。所有,我们使用的所有与时间有关的词汇都只是反应着我们对事件的看法。而这样的话,我们可以把时间理解为一系列事件/状态的组成,它们由同时性联系起来。

随着时间流逝,我们认为时间有它的方向,但事实是这样的吗?我们可以用熵解释,但它并不那么让人满意。我们常说熵增构成这时间之箭,但问题在于增加本身也是时间术语,这就造成了不对称性的问题。

那我们看看更有说服力的因果关系:当x为y的原因时,x早于y。即便这样,也依旧存在问题,毕竟无论事件是同时发生,还是相续发生,都是相对于惯性系的。我们说x和y有因果,但x先于y这个事实并不会因为坐标系不同而改变。毕竟,因果存在二维,而时间是三维。我们可以用因果来定义时间顺序,但并不能用因果去确定时间关系。

此外,如果我们把因果关系极端化,又是否会推断出没有因果关系,就没有时间方向的结论呢?

3

 认识论

3.1 我在回忆中看戏吗?

我构成我自己,用一个人形,血肉用花朵与火包围

空虚的混沌

我看见我的斧子闪现着人类劳动的光辉 也有疲倦和灰尘

——《月全食》

世界是个舞台,所有男女都是演员,有人上场,有人下场。而翻看自己人生戏剧的我们,不过是个可怜看客,有权欣赏,无权干涉。

在漫长的回忆中,我们总有两者视角可以选择:一种是现场视角,就像虚拟现实,扮演着和最初经历一样的角色;另一种是旁观者视角,像是神,不出现在故事中,只是观察,并不时的骂几句,“哦,怕不是当时失了个智”。现场视角或许更常见,毕竟它与事件相关的情感、感受和心理状态相联系,而旁观者视角则对那些高密度信息和具体客观细节敏感。此为,旁观者视角也更可能在过去和现实间的认知、情感或者评价出现差异时出现(Strohminger, 2016)。

这么说来,或许你会以为现场感能带来更多的情绪波动,但事实上,两种视角下的情绪报告并没有太多差异(Rice, 2010, p. 233)。此外,在一次回忆中,我们往往能够在不同视角中进行切换。

但问题在于,比起现场视角,使用旁观者视角会不会带来更多错误,它是否能够真正反应真实状态呢?换个角度,在最初的记忆中,我们并没有提供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自己,那我们不就不能从旁观者角度去回忆吗?因为这不是已经不再是记忆。更何况,旁观者视角赋予了自我一种新表征,包含着额外成分,所以也不可能是真实的记忆。

但这无伤大雅,要知道推理记忆混杂着推理,它包括着背景知识或者新信息。所以,或许,旁观者记忆可以算作是推理记忆呢(Bernecker, 2009, p. 462)。

除开现场和旁观者视角,事实上,我们还可以采用多种视角进行回忆(如视觉、动觉;内部、外部),而这些视角的融合,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的理解过去的方式,而这远远好于单一的自我中心观点。

3.2 记忆难不成就是我的想象?

月亮 荒凉的酒杯 荒凉的子宫

在古老的

幻觉的丰收中

——《太阳 土地篇》

古往今来,观点很明确,记忆和想象截然不同。从概念上看,亚里士多德提供内容将记忆和记忆中的期望与知觉分开。毕竟记忆是已发生的事情,知觉是正在发生的,而预期是未发生的。想象是关于未发生的事情。自然,记忆与想象不同。

那么想象一个情境。“来一把王者?”“上号!噢,等下,我去,我刚想起来我还有作业没有写。”

那请问,这种突然记起,是一种记忆吗,是的话,那这是对过去的记忆吗?

那到底记忆和想象有怎样的区别呢?

我们可以从这几个方面思考。首先,可以从内容、表征、意向对象、因果关系我们在这篇文章所提到的一切去看看特定的记忆和特定的想象有什么不同;其次,作为认知能力,两者有什么不同;最后,作为心理体验,它们又有什么不同。

对于第一种,哲学家的观点分成两类:外部主义,记忆和想象的区别取决于与其内容无关的东西,比如亚里士多德;内部主义,两者的差异可以在内容中找到,可能是源于内在差异(阿奎那),也可能是在辨别时,本无法区分的内容会与其他精神状态一起出现,这些精神状态可以是情感(如斯宾诺莎、洛克,或许还有休谟)、认知(如詹姆斯、罗素),或者统觉/元认知(如莱布尼茨、康德)。至于认知能力,哲学家们有的认为他们之间存在等级关系(亚里士多德),有的认为完全不同 (奥古斯丁,阿奎纳),完全相同(霍布斯),或者中间立场,有共同又不同(休谟)。

而认知科学这边,Slamecka和Graf发现,相对于信息来源于他人,记忆对信息源为自己更敏感,同时人们也非常擅长确定记忆是由什么生成的(Slamecka & Graf, 1978)。Larry Jacoby(1978)指出,自己想出来的解决方案要比机械重复的解决方案保留的更好。而这些研究促使Johnson提出源监测框架(source monitoring framework)。

这个理论首先假设所有的编码的现象学特征都是多维的:一些特征是感官的,一些与经验有关,一些是情感的,还有一些和认知操作有关。而对于记忆的检测,我们依赖于上述特征的相对显著性来判断。也就是说我们是通过元认知的方法来区分先前经历的事件和想象的事件。而这就要取决于做检测时大脑对内容的体验方式了。此外,源检测框架不仅仅把记忆和想象通过认知细节来区分,它还认为作为同种认知系统的记忆和想象具有共同的机制。

而在此后的神经科学的研究中,表明情景记忆和有关未来的思维具有共同机制,关于对过去的记忆和对未来的想象有着共同的核心神经网络的观点也在被不断证实。所以,从科学证据来看,记忆和想象是相互交织的(Spreng & Grady, 2010)。

3.3 我们该对过去采取什么态度?

祝福你朝霞

让无用的躯体去填充狂暴的生命

撕裂声是对死亡和过去最好的祈祷

——《高原节奏》

记忆并不总是让人愉快。如果可能的话,你会删掉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吗?

但正如《Rick and Morty》204中所表现的那样,如果和身边的朋友们都只有所谓“美好的回忆”,那这样的感情是真的吗?或许只有痛苦才能带来真实。

所以,我们还可以选择后悔。与此同时,相关情感的记忆也在重建。

确实,记忆滋养我们的情感,而情感根植于过去,又赋予记忆以意义。

那至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也没有什么可歌颂的。

3.4现在的你和过去的你是同一个人吗?

跟我走吧,黎明

所有的你都是同一个你

我难以分辨

谁是你谁是真正的你

谁又再一次是你

——《拂晓》

显然是啊,这有什么可怀疑的呢?难道前一秒的你会消失不见吗?

在人格同一性上,洛克提出这样的观点:只要我的意识能够让我回溯到任何过去的行为和思想,与那个人的身份相匹配,那么过去的我就是现在的我。即如果t2的a能从现场角度记住t1的b,那么t2的a和t1的b就是同一个人。

那思考几个问题。

在昨天的派对上,你喝的酩酊大醉,开始不断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比如,自己在小学时万花丛中过。好,试问今天的你和昨天派对上的你是同一个人吗?那问题来了,如果你昨天喝到晕倒了,你虽然还记得自己片叶不沾身的小学,但却忘记了当天晚上的记忆。那请问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是同一个人吗?所以,在记忆的传递性上,人格同一性的记忆表征遭到挑战。毕竟,记忆会因为时间推移而逐渐丧失。

此外,这个观点还默认了,如果存在记忆植入,那么我和你就可以是一样的,甚至乎,我可以替代你。

所以,我们应该怎样修正?

那我们引入心理连续性观点看看。如果a和b在心理上是连续的,那么t2的a和t1的b是同一个人(Parfit, 1986, p. 205)。而所谓心理连续,是指a在t2的心理连续和b在t1的心理连续之间存在很多直接联系。按Parfit的标准,要求连续性要求的直接的紧密联系数量至少是大多数实际生活中联系数量的一半(Parfit, 1986, p. 222)。所以,我们可以在很长时间保持自己的人格同一性,只要你日复一日的联系形成了一条不间断的链条。

当然,如果说记忆只是作为人格同一性的证据,提供一个关键角度。那么,我们所强调的心理连续性就没什么必要了。根据动物主义的观点,我只是通常称之为我的身体的生物有机体(Olson, 1997),我完全是由物质构成,在新陈代谢中,我在不同的时刻具有不同的部分,同时保持着自我的同一性。所以,今天我在听你瞎逼逼,昨天我在派对瞎喝喝,小学我在学校瞎玩玩。我就是简单的实体,没什么发生了改变。

此外,不容忽视的,情景记忆能给人一种过去经历的感觉,即便过去经历着和现在的自己在心理和事件上并不连续。或者说,当看到一张老旧相片,你似乎能够回忆起过去的经历,但却感觉这经历好像并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好像自己没有参与一样。再极端一些,那些宣称有前世经历的人,他们的情景记忆确实导致了他们的人格同一,但他们可没有获得心理连续性。所以,这样的论点或多或少说明着,没有心理连续性,我们的记忆也能为人格同一性提供证据。

3.5 我们该如何相信记忆?

这是习俗

效力在人们的相信中

和这个村子一样

古老得不会死亡

——《栽枣树》

就如上文一直强调的那样,记忆是过去事件的建构(Eichenbaum & Cohen, 2001)。而我们的记忆以分布式存储于大脑皮层,像被感知过的经验,通常存储在大脑最初处理它们的区域,如视觉部分在视觉皮层(Danker & Anderson, 2010)。而当我们对记忆进行检索时,我们会将这些记忆碎片组合,尽管我们很难组合成与最初体验完全相同的整体。可以说,和马奇眼中的经验一样,记忆只是过去经历的不那么好的模型。

那这样说来,记忆不就不太可能去揭示过去实际发生了什么吗?极端一些,我们不就永远无法相信过去发生的事情吗(Bernecker, 2010)。

所以,问题不在于怎样看待记忆,而应该是我们如何去相信过去。内部主义者认为,我们的记忆能自己给自己辩护,不管在记忆重组时发生了怎样的错误。而这导致着记忆不像是记忆的记忆,而一种类似于思想和信念的记忆,和一种经验似的,我们称之为记忆表象(memory seeming)。这样的观点叫做“现象教条主义(Phenomenal dogmatism)”

但这样的观点招到众多批评。试问,你还记得那些所谓记忆信念从哪里来的吗?此外,我们的大多数信念也是断续或者潜在得到证实的呀。

Conee和Feldman认为,就算没有我们信念原始证据,信念本身也依旧是合理的(Feldman & Conee, 2001)。比如我叫“尘迹“,但我依旧有很多其他证据去支撑这个观点,比如人们总是这么叫我。而我们的信念,起于被证明为真,终于被证为假,只要没有被证为假,那就是真(Bernecker, 2008)。所以,有关记忆的信念,如一次被证为真一次爽,一直为真一直爽。它们是紧密联系,相互验证的。这和信息的交叉检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参考所得的信息在多大程度上是一致的,如果基本相同,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可信的。

4

功能

4.1 你只有生物记忆吗?

第一日开辟了我与你

我从你身上走下

我从你内部走到外部

看到了我自己的眼睛

——《太阳 弥塞亚》

在20世纪90年代,Merlin Donald认为,我们有很大一部分记忆存在于我们的生物记忆之外,有可能是在电子设备上,也可能在文化载体中。而这样的外部记忆,使得我们产生了丰富多彩的文化。这才是我们之所以为人的原因。

此后,Edwin Hutchins分布式认知和Andy Clark的具身认知以及延展认知爆发[iv]。认知与文化、社会等其他超越生物属性的特质紧密联系,人不是孤单的生物体。

而21世纪,新的数字媒体技术更是颠覆着我们的认知习惯。各式各样的移动设备和可穿戴设备(好吧,简单说就是手机电脑这类的东西),将我们与互联网这个庞然大物相连。它们就像是新的微生物一样,与我们互动,构建我们的生活。(值得一提的是,它和你体表微生物一样,比你的自己的细胞还多!)

那问题在于,这些技术又怎样影响着我们的记忆呢?它们会成为我们的新的部分吗?

我们先考虑一下交互记忆。所谓交互记忆,即是我们不需要记住所有信息,只要记住哪些人是哪些方面的专家就好了,需要的时候我们对其进行询问即可。那这样的话,我们的互联网本身就可以看作是我们的交互记忆的伙伴(Ward, 2013)。更让人欣慰的是,它可能还是个全能伙伴。更何况这个万能伙伴是永远存在的,所以我们可能会经常处于一种不进行内部编码的状态(Sparrow, Liu, & Wegner, 2011)。同时,也导致了我们倾向于相信那些通过检索得到的信息是我们自己的知识,即便是在你与你的外部大脑失联的状态下(比如手机开着飞行模式)(Ward, 2013)。

技术确实可以通过各种方式构造记忆,即便它们不是我们大脑的一部分。可这样的记忆是真的记忆吗?

或许,在根本没有什么正误,这只是新环境下的元认知调整。又或者说我们可以称它不是真实记忆,而是一种认知系统,以协助我们的大脑进行工作。又或许,从Clark生态组配原理来看,我们只是简单的将解决认知问题的最佳资源相整合,哪管它到底来自内部,还是外部。那这样的问题就消解了。

但无论如何,我们需要注意的是,随着各式各样的数字媒体被我们的认知收纳,我们的思维也在经历这深刻的、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变化。

4.2 公众对你的记忆有多大影响?

当众人齐集河畔 高声歌唱生活

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

——《汉俳》

根据Halbwachs的观点,人们通常是在社会之中才获得了它们的记忆。也是在社会中,人们才能进行回忆。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通过参与到不同群体,组成不同的经验和记忆,建立起过去和现在的连续性,在相同的时间下,稳定着所处的群体的个人身份。而如果截取一段时间,自然会有人消失,有人加入,但他们所形成的框架却没有改变。尽管大部分的情景应该是,时间隔断所引起的变化很大程度上没有被群体察觉。所以,在现在与遥远的过去,集体记忆间还是会存在根本的距离(Halbwachs, 1997)。

自然,这样的理论饱受批评。比如说Halbwachs把个人意识看成了群体的功能,限制在社会意识中。此外,历史记录也属于集体记忆。

而在技术一方,大众传媒左右着我们的集体记忆。我们像傻子一样被引导着追逐各个最新的热点,注意力也被各种灯红酒绿吸引,而我们却意识不到。一方面,大众传媒通过浓缩和集中的形式简化着世界的多元性,它们有的只是占主导地位的群体和精英,而我们的大脑被这样的信息所垄断;另一方面,流量为王,娱乐至死,流言永远比真理吃香。可以看到,这样或那样的因素限制甚至扭曲着集体意识。也因此,这样的记忆应该和集体记忆分开。

集体记忆是被历史所滋养的,而大众媒体带来的本质是关联记忆。人们的日常生活经验和记忆依旧容易受到侵犯,依旧容易扭曲事实。所以,这并没有解决问题。

4.3 人生就是故事吗?

这是故事里的话

与故事毫不相干

——《太阳 弥塞亚》

在社会交往中,回忆过去的经历无处不在。准确的说,大约每5分钟就会在对话中至少发生1次,无论这个记忆是新鲜的,还是老旧的(Bohanek et al., 2009)。所以,可以想象在桌前的八卦中,我们更换场地,更换情景,一遍一遍重复地讲述我们自己的故事,甚至乎,语气词也一模一样。

那这些无聊的操作有用吗?有,非常有。简单说,在48小时内大约有90%的适度情感体验是发生于交流分享中的(Rimé, 2007)。这或许也是我们乐此不疲的原因。

但更为重要的是,从儿童时期开始,我们就将自我套入名叫身份的外套,然后通过各种叙事,各种故事,博得理解,然后再重新塑造这些故事,甚至重塑自我,保持着我们心理连续、情感连贯、人格同一,也同时理解了他人,创造着意义。所以,那这些故事可不仅属于我们。概括来说,通过这样那样的叙述,我们将自己经历的记忆转换成对自己和世界的主观认识和评价。在这个过程种,我们创造了一种叙事身份,以作为对此前生活种情感体验的一种自我意识(Conway, Singer, & Tagini, 2004)。

此后,McAdams提出了一种生命故事认同模型(McAdams, 2008),模型指定了人格五层次:基因、气质特征、特征适应、身份、生活故事和文化。在身份和生活故事上,人们通过叙事处理以关注一个人生活的主观意义。同时,在这个框架中,性格是结构,改编是细节,故事是意义。

从小开始,人生就是个故事,记忆则是帮手。在仅18个月大的时候,家庭(尤其是母亲)就经常和婴儿一起回忆,然后在发展过程中,一直下去。而这是母亲的用来与孩子建立亲密情感纽带的手段,不经意又帮助孩子了解自己的身份(Kulkofsky, Wang, & Koh, 2009),而这也影响着孩子如何开始去建构自己的生活叙事。母亲的故事越是理解深刻,精雕细琢,孩子的故事就越是情感丰富,复杂多彩,规范自如。

以依恋来看,早期依恋影响着回忆,进而又影响着叙事。比如,在安全的依恋关系下,亲子关系更为开放灵活,也能用更具表现力的方式来交流。所以,即便是痛苦的故事,父母也能为之通过叙事工具,帮助其构建更安全的内部工作模式,在关爱中,寻找解决方案。所以,这又是一种级联。

可以说,一个人越是安全地叙述和理解这个世界和自我,就越是充满爱,就越是讲述着希望的故事,就越是能增强这种叙事,就越是加强自我意识,就越是将这种叙事形式和功能代代相传,就越是安全美满。该死的连锁!这跨越几代人的个人经历和情感叙事,由以更健康的形式继续跨越下去。或许,简单改变你的人生脚本,就真的在为你的族群造福。

是的,我们讲述自己的故事,在社会互动中,构建这自我意识,促进着叙事的形式和功能。

4.4 我们有责任去记住历史吗?

呀,谁愿意与我

一前一后走过沼泽

派一个人先死

另一位完成埋葬的义务

——《早祷与枭》

世界大战,全人类都有义务去记住。只有铭记历史,才能警惕灾难再生。那对于其他的经历,我们还有义务,或者说有责任一定要去记住吗?我们通过几个问题来探讨。

它在何种意义上是一种责任呢?我们很容易回答说,这有依赖于其所体现的道德强制性。但问题在于,记忆很大程度上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而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事情。我们不能随意地去会回忆。而如果我们不能自愿控制,那么这就不存在什么道德责任了,也就没有义务去记忆[v]。但问题在于,我们往往会对你记住什么和忘记什么给予赞扬和批评,如女朋友的喜好,而这又代表着我们普遍认为记忆本身是需要承担道德责任的。

有什么责任去记住?核心可能在关怀和承诺。关怀的奉献者,比如父母老师朋友烈士,而这种关怀不会因为死亡而结束。承诺受难者,不忘记它们死后的愿望。

那谁有责任?这得看身份,如果是纪念朋友,那显然是与之相关的人群。而如果不是特定的身份,而是一群具代表性质身份的人或者事,那就可能上升到一个物种。

那同样的,我们也有义务忘却,比如忘却自己听到的小秘密。但问题在于,我们不可能去删除记忆以停止这方面的信息摄入。所以,Rodin认为思想是自由的,我们没有忘记的义务,甚至我们所记得的和所忘记的,都不应该受到道德和法律的约束。

4.5 记忆修改会带来什么问题?

你是我的

半截的诗

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

——《半截的诗》

如果存在记忆修改技术[vi],你会使用它吗?

看起来这个问题还很遥远,但事实上,随着光遗传的快速发展,记忆修改近乎成为现实。甚至在10年内,可能照进生活,用以一般用途,如PTSD的矫正。

一般来说,在生物水平上,人们存在多种方法可以增强、删除甚至添加记忆。但问题在于,这样的技术很容易伤害他人,给社会带来灾难。谁也不想看到被他人操控的人,谁也不愿面对贫富差异的扩大化,甚至乎,谁也不愿生活在虚拟的假象中。除此之外,记忆修改还将对个人的人格同一性、叙事身份、道德义务造成极大伤害,会摧毁我们上述讨论的一切。

但这也不意味着记忆修改应该被禁止。首先,我们的身份本身就具有流动性和不一致性;其次,工具本身的使用取决于使用者,而不是把责任推给技术本身;最后,我们有义务不逃避,谨慎地前进,去拥抱可能的美好未来。

5

 结语

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

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References[vii]:

[1]      Bernecker, S. (2008). The Metaphysics of Memory. Springer Science & Business Media.

[2]      Bernecker, S. (2009). Memory: A Philosophical Study. Retrieved from http://www.oxfordscholarship.com/view/10.1093/acprof:oso/9780199577569.001.0001/acprof-9780199577569

[3]      Bernecker, S. (2010). Memory: A Philosophical Stud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4]      Bernecker, S., & Michaelian, K. (Eds.). (2017). 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Philosophy of Memory (1 edition).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5]      Bernstein, D. M., & Loftus, E. F. (2009). The Consequences of False Memories for Food Preferences and Choices. Perspectives on Psychological Science, 4(2), 135–139. https://doi.org/10.1111/j.1745-6924.2009.01113.x

[6]      Bohanek, J. G., Fivush, R., Zaman, W., Lepore, C. E., Merchant, S., & Duke, M. P. (2009). Narrative Interaction in Family Dinnertime Conversations. Merrill-Palmer Quarterly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 55(4), 488–515. https://doi.org/10.1353/mpq.0.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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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

[i] 见《Rick and Morty》204

[ii]文章提及的外文人名中译以谷歌精确检索条目数百万为限,达到者在正文中采用中译(文献索引不作中译),未达到者,保留西文原名不作翻译,以免人名中译造成不必要困扰。特此致敬李晓煦老师。

[iii] 见《爱,死亡和机器人》

07 Beyond the Aquila Rift。

[iv] 我的毕业论文要做的就是这方面的内容。有研究欲望的可以联系我一起搞起来。这个部分后续会写文章详细写。

[v] 但事实上,自由意志的消解可以与道德责任相容,可参考《自由的进化》。

[vi] 可参见《Rick and Morty》308。

[vii]文章参考文献可以移步QQ群366107271进行审查监督,行文所用材料在群文件可以一一找到。如有余力,建议阅读原文。另外,在微信公众号后台回复“资料”可获得QQ群二维码,回复“交流”,微信群二维码呈上。愿共同进步。

尘迹 

2019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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