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拉过一只枕头夹在腿中间搂着流泪。我听见了自己的哭声,便又拉过了被褥攒捣成一团,也叠加在先前的枕头上,堵住我的嚎叫。这间小小的滇南竹楼盛不满我的泪水,我也怕它们从毛竹地板的缝隙里漏到下面,随风吹起,淋湿了哪个不经意间从高脚楼边经过,挎着苗刀的路人。所以我把这哭声、嚎叫声,全都用眼泪淹没进了无声的世界里。他们告诉我,丘老九,死了!!
我不知道丘老九的死,为什么会让我如此伤心,泪水根本止不住,也压不下去。我曾经在来到这世界不久之后“梦”到过属于我深刻认知过的丘老九,那个被叫做“老舅”,叫做“臭老九”的他,那个我心甘情愿叫过他丘老师、丘教授、丘伯伯的那位白发老学究。可是过去的这三年,特别是随队出发的最近这一段时间里,经常在出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明明总是让我生出许多防备和厌恶情绪来,我厌恶他的发型,厌恶他总是笔挺的毛式中山装,还烦透了他卖弄学院风、领导派头的迂腐模样!如果我是为了现在这个丘老九流泪,我哭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是因为他死的惨吧?!
他们说丘老九先是被人剁下了一只手,再用铁丝勒着脚踝,高高倒吊在一棵林中老树上,树底下直接冲着他垂下来的头顶升起一堆篝火,慢慢熏烤,直到热度引燃他胸前绑上的两颗强光信号弹,直喷双眼,活活燎死……最后添把柴火,连同绑他的那颗大树一起浇了油,全都烧成了焦炭。
后备支援队那11个战士找到他人的时候,那模样,连鸟兽都不愿意去啃食,皮肤骨骼几乎酥化成了煤渣儿,整个遗骸被凝固后的油蜡粘成一坨……
是谁对他有这么大的恨,这么大的仇,处处手段都要将人折磨至极才肯让他慢慢死掉。我也恨,我恨那些前往搜查的军区精英为什么要那么专业老练,仅凭一具焦黑的尸首便能将他生前所受的酷刑和挣扎逐一辨认出来。与其这样,还不如让我们像那样如同没头苍蝇一般胡乱找上一通,折腾几天,跟109报个“搜寻未着,队员失踪”让人更容易接受些。
我真的不想再哭了,我哭的烦了!好在,不只有我一个人哭;也好在,没有一个人不哭。
这里地处滇南边陲小镇,居住的大多都是苗民。因为离着中印、中缅边境很近,两地人民经常互通有无,建筑风格也与一般苗寨大不相同。
传统苗寨的古老吊脚楼,屋檐飞翘,通常三面配有廊道,悬吊而出的栏杆上,都有精雕细琢的图案,有雕万字格、喜字格、亚字格,各色不等。吊脚悬柱以八棱和四方最为常见,下端常镌刻绣球、金瓜、祥瑞等饰纹,讲究也颇多。 吊脚楼常设的三层高度,即底层堆农耕必须之物,居牲口;二层居人,兼顾会客起居,为正屋;三层储粮,堆杂物。
此处的苗民住处,虽大多保留了传统苗屋的层次高低以及各层用途、苗民特色饰物等等,但却富有更多的东南亚风情,房屋多取竹木而建,少了很多讲究和繁琐的纹饰,多了许多简朴和经济实用。搭建和翻修也都变得更加的迅捷容易,不像原来,非要祭酒寻个把式出色的木匠,一榫一卯的敲定出整个房屋框架,耗上个把年景了。
此刻,我们这四个队员正肃穆的立在这新苗寨东南角的一间普通高脚竹楼里,在二层的堂屋设了个简单的灵堂,丘老九的尸首被运回109处理了,我们只好刮了块青竹板用毛笔写上丘老九的名讳——丘敏仁。想不到我第一次知道丘老九的本名是在他的牌位上。
我们刚到此处,虽然凭的还是那张到哪儿都好使的军方介绍信,跟寨子里的族长借了这栋闲楼用,但还是不要在风俗不清的情况下,贸然给丘老九办什么隆重的大丧、追悼了。万一惹了哪条生僻规矩,这里不管男女老少腰间都标配的苗刀和匕首,估计是能随时捅进我们的肚子的。
几样集市上买来的水果点心,摆在装了米的碗前边,米里只并排插了3支香烟,因为我们把整个集市反复犁了个遍也没能在这里买到熟悉的香火,就连烧纸、大钱儿都是买来供销社出售的演算草纸自己裁画的(后来就连这样的纸钱也最终没有敢烧多几张,怕苗人以为这里走了水,烧了楼,语言不通再凭空添些麻烦。),这就是全部的贡品,显得特别的寒碜和憋屈。
钱思婉说丘主任的灵魂没怪我们准备的欠体面,证据是看那几根香烟都烧的齐根儿熄灭,烟线也总是直直上升的……
“你他娘的别说话跟大仙儿似的啊!真大仙儿比你那强太多了!这时候说这话,可能不怎么好听,可是专家都不在了,我们几个杂牌儿勘探队员再进山,只能算是旅游配置了啊,碰的着碰不着那邪了门子的悬空湖真就两说了啊。”二土匪好像突然不耐烦起来,但他说的也是事实,眼巴前儿的事儿。丘老九负责勘探队的专业知识咨询,悬空湖的各期官方资料他都烂熟于心,先别管他的能力到底是停留在理论还是实践也能并举,他都是队伍中最大的勘探技术支撑人员。
他的缺席,会对我们深入目标范围进行搜寻的任务造成极大影响,就算是普普通通的勘探记录工作,虽然我们都或多或少的在过去三年里接受过相关训练,但真能像他那样把地质特征记得跟标准教材似的,谁能做到啊,那起码得个十来年的修行积累才行。这一点在老疙瘩翻出丘老九标注过的悬空湖资料地图时更加得到印证——我们围着看,最后大家几乎同时抬起头,说:“你们能看懂吧?”
丘老九在防水地图上画了很多图标、图表和计算公式,也写了各种各样的推定和注释,有些来自于苏联的勘探资料记载摘抄,有些源自他自己的推断。文字语言也穿插英语、俄语、中文三种,这极大的挑战了我们的知识储备量。最后导致我们把地图重新叠回去的时候,心里竟然有点恐惧,打怵的感觉,四个人不自觉的望向丘老九的牌位一眼,心里估计都在说“丘老,您弄个这么复杂的,图意的是个啥呀!”。
“要不……咱们打报告再调个地质专家来?然后修整好再进雨林?”老疙瘩把地图恭敬的摆在丘老九牌位前,轻轻转过身对钱思婉投去询问的目光。
“要是地质专家跟咱们部队战士一样多,你觉得咱们几个还有机会成为这中国第一支地质勘探队的正式编制么?现在连地质局都没成立多长时间,咱们国家目前总共能抽调的地质学教授也根本没有几个的。”钱思婉面无表情的说。
“这个寨子太偏,支援队应该也在移动当中,很难联系的上。鉴于我们之前在红坪耽误了太长的时间,目前也没有得到109进一步的明确指示,我建议,按原计划,先行向雨林推进。”,她拧起眉毛,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抬头盯着我们的眼睛说。虽说是建议,语气倒基本上已经等同于命令。
二土匪摸过了一枚供桌上的小点心丢在嘴里,然后用舌头舔着手心的碎渣儿,不咸不淡的小声丢了一句:“总他娘的要有个人摆官腔,这玩意儿难道真他妈有瘾?”,他眼睛只顾着看手心,谁的表情都没看,我站在他身边,倒是替他有些尴尬,就伸手牵了牵他的袖子。
“哦!我他娘的没别的意思,哈哈哈,糙人一个,别介意啊!我其实就是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又他娘的不知道哪儿真不对……。”二土匪把手伸到身后,在裤子的屁股兜上蹭了蹭点心的油酥和碎渣儿。
他说不对劲,我也突然觉得很不对劲,之前被环境和各种突发经历扰的没怎么有机会和意识用心思考,大多都是顺着情绪来不断的宣泄情感,甚至连情感的真实性都不去顾及的那种纯粹宣泄。
首先,杀死丘老九的动机不明。那种惨烈的死法,如果归结于寻仇,也不至于非要找到那么偏远和随机停靠的小地方去做了;如果归结于意外杀害,假设丘老九在搜寻我们的时候碰到了什么其他的秘密,比如走私或者贩毒的亡命徒一类的?但他们那种人往往都是最求速战速杀,以免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比如被人围剿或者延误了交货的期限等等,也不至于有那种闲心和时间慢慢炮制他的缓慢死亡。
其次,尸身整个被烧焦的十分严重,几乎不能辨别人形。仅凭后备支援队的战士,虽然能根据他们的专业训练经验推测出种种行凶经过,但要凭借这个判断尸体就是丘老九本人也过于武断。也可以说成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失踪了个人,他们在林子里找到了个尸体,死亡时间差不多,状态条件又极端类似罢了。
再次,切了他的那只手去了哪里?又为什么要断掉那一只手?是单纯的因为虐杀步骤,还是因为那只手上有什么特征?也或者是凶手拿它还别有什么用途?都有太多的疑点。
现在这场凶杀对于我们来说,能确定的是:丘老九至今没有再出现过,就算那个死的不是他,他也是凶多吉少,存活率很低了;再就是那个杀手或者那几个杀手的手段极度心狠手辣,甚至有些心理变态,他们杀死目标对象之前,绝对是进行过拷问或者是虐玩的,而这些“标准流程”恐怕也很难与我们这次勘探行动脱开干系;从我们自109出发开始,估计就被人盯上并制定计划编排着弄死很久了,这种类型的危险也绝对还会再次出现。
关于这些,我在大家各自散去找地方度过自己的“苗式午后”的时候,悄悄的跟二土匪说起。出了这么多事儿,我比从前更难信任别人,只有他我可以无条件的选为依靠。他听过我的想法之后,表示赞同,又补充了很多自己的分析和预感,我觉得其中有些思路非常关键,比如说他认为:现在既然已经卷入了,就算想退出也退不了,如果真想退,估计会更快的被人灭口,没准就是被109的“自己人”灭掉的。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减少在同一个地点的停留时间,尽量让我们的行踪变化的大一点。像之前我们两人贸然进山猎捕野猪,虽然说遇了险,几乎把命扔了,但是如果换做我们一直留守驻地,恐怕现在被烧死的没准也能轮到我们两个的头上。
所以他开始赞成马上收拾东西进林子,野外看起来危机四伏,可是在野外所有危险往往你都能提前或者当面寻得着蛛丝马迹,选择躲避、防御或者进攻都好。待在寨子里,虽然看起来有这些竹楼可以遮风挡雨,隔绝出一个私密的空间专属于自己,但是藏在身边的便利和安全中,遍布着太多太多的人,也就有了最大也最极端的不安全因素。
人多的地方的安全,很难保障,因为危险可以隐藏的更深,有些你要在被暗算之后才看得见,有些要人彻底死透了,赖在奈何桥边不肯前行时,才有机会去懊悔——没有早早猜到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