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没有接触过日本文学的工科学生而言,在图书馆选择一本川端康成的书的概率有多大呢?我走遍了所有索引号为“I”的书架,唯独在《雪国》《古都》残破的合订本前面停下脚步。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这段缘分给我之后的生活带来了太多的情调,甚至变成了我的救赎。我拿到书,就近寻了一张空椅读了起来,椅子的关节因为年久的缘故摇摇晃晃,一如手中的书一样陈旧。所幸一切“吱吖”都被翻书声盖过了,就像《雪国》的雪收纳了游人的欢笑。这部小说将我带入一种感伤的气氛,而让我沉浸于这种气氛中的,是《古都》。
论篇幅,《古都》要比《雪国》短一些,但是我断续地花了一个月才将它读完。那时我仅对小说主人公的日常生活和情感历程有所探寻,思考也止步于此。和服批发店的养女千重子是一个纯洁天真的女孩,她爱着收养自己的家人,无虑的生活中突然蹿进小小的忧愁,也成了苍凉季节里难得的点缀。她遇到了失散了多年的妹妹苗子,又徘徊于爱着她的三个少年之间。她是父亲的模特,在所有人被潮流席卷而去之时,那看上去脱离了时尚的花色穿在她的身上,却有种率真和耿直,闪耀着足以使她脱颖而出的善良。她的生活和我的生活并无二致,没有神怪志异的曲折离奇,却能如此引人入胜。
那之后的一年里,我读完了川端康成的“诺贝尔奖三部曲”——《雪国》《古都》《千只鹤》,也认识了不少爱文学的人。我大体知道了为什么他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村上春树只能陪跑。当然,以我个人的理解,村上无法获奖,应当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对于一个酷爱爵士乐,自发或者非自发地探求人性本质的人,他所追求的世界性远远超过了民族性。毋庸置疑,村上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日本人,但是田村卡夫卡(《海边的卡夫卡》)、直子(《挪威的森林》)的身上并没有和服,也从未接触过日本的传统。而川端康成的小说拼凑起来,是一幅唯美的日本画卷:枯山水上落樱花,江户街头风拂下。对于每一个拥有无限好奇,又没有机会走出自己的小天地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次深入到风土人情的日本游,樱花微雨装满了酒瓶,我醉倒在饱含着浓郁日本气息的文字中。我本不了解日本,但是在读完他的书后,我开始向往京都。
因为深刻在民族骨血里的物哀情结,本土作家无论写什么都能融入悲伤。如果说我与日本文学有什么缘分,我想应该在这里吧。曾经,当我质疑自己的生活,最终得出“梦想已死”的结论时,就像古都一样,无奈又无力。我在桌上贴了一张便笺,上面写着“放弃挣扎,就是放弃生命。”但是不知不觉间,在这种提醒下,在自以为是挣扎的状态中,我还是放弃了。我知道摆脱现状的唯一方法是自救,而如果有一种途径去贯彻它,我希望是阅读。于是我开始重读村上春树和川端康成,不时翻阅太宰治、芥川龙之介、崛辰雄等人的书,也可以看得津津有味。芥川改编的民间故事熔今铸古,戏谑之中有种浓郁的、人性的讽刺。太宰治这个作家,可能有人会说读他不会有助于我找回梦想。确实,尽管《人间失格》的基调让我着迷了很久,我还是不太敢再去看第二遍——即使当时的我心灰意冷,无限接近小说主人公的状态,这部小说还是让我后脊发凉。直到看完宫崎骏的电影《起风了》,我发现所渴望的安静与不断前行的脚步声并无冲突。掘井二郎的人生经历告诉我,人总有想做的事,一个对自己负责的人不会浪费时间在犹豫上。于是我拜读了原作者崛辰雄,沉浸在他所描述的“近乎悲伤的幸福”中。从那时起,一句“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开始激励我抬起头来。
我读悬疑推理,读神魔志异,读我所能想到的任何日本文学。当我没有鹊起的读书欲时,我会去图书馆的书架上追求“一见钟情”。也就是在这种状态下,我的脑海里突然冲入了川端康成的成名作《伊豆的舞女》。借来了厚厚的一本书,比初次拜读的《雪国》更新,读完惊觉,二百多页的书,只有三十页是《伊豆的舞女》。剩下的,是完完整整的《古都》。
所以我宁愿相信自己是在机缘巧合之下重读了一遍《古都》。习惯于一本书只读一次的我,此时又像读一本新书,把它从头读了一遍。还是淡淡的感伤,还是豆蔻少女内心澄澈的情感。这熟悉的感觉此刻勾起了我的思考——如果故事的背景不是京都,而是繁华的东京,那没落富商的千金,会变成浑噩中追寻答案的田村卡夫卡吗?或许对川端康成来说,这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是川端,所以走到哪里都是古都。京都的特色在于其传统——几百年恒久不变的建筑,各类充满怀古意味的祭典,还有承载这些仪式的人们。上世纪60年代的日本被美国占领,西方文明日益侵蚀着日本文化。在这个东西方文明交锋的战场上,传统中的日本遭受的挑战不亚于几十年后中国的经历。在小说中,日渐式微的和服工业和想要维持传统而不停挣扎的人们面临着各种冲突,承载着一切的古都用“古”字与时代进行着较量,然而终究逃脱不了它的同化。当感受到这一点时,我蓦然发现,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已经不再是千重子,不再是任何人。千重子的养父所坚持的传统和服花色变成了一种象征:真正的主角将文化的兴衰、人情冷暖都笼络了进来,化身为古色古香的小城。
手机的锁屏画面切到一幅图,是穿和服的少女打着阳伞走在樱花烂漫的长阶上,仿佛风吹过,瘦弱的她就会踉跄着扑到我的身上,衣摆上的图案和树上洒落的花瓣混在了一起。我想,此时此刻一定有着一个樱花般的少女,就像小说中的千重子一样,穿着自家店里的和服,走遍古城的大街小巷,看祭典上童子的游行,看山中伐竹的仪式,虽为亲情和爱情而感到喜悲,却在一次又一次的犹豫中愈加坚定。
古都不会说话,但是自有他的态度。正如崛辰雄“近乎悲伤的幸福”一般,古都在躁动,在挣扎,也享受着属于它的深沉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