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将近,窗外传来士兵操练的声音,向外望去,十多辆消防车停靠在楼前的滨河路边,一方阵身着红色训练服的消防官兵正在喷泉前的空地上整齐划一地操练,口号响亮划破天空。举头望去,天空中一轮明月悬挂在东南方向,默默地洒下一片清辉。
有人抗议了,小区保安走向方阵交涉,很快方阵解散,一队队向消防车撤去,不久,车子一辆接一辆缓缓开走,楼下又恢复了平静,只留下那轮明月,静静地照着......
又到了阴历十五。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夜空中看不到一丝云。月圆倍思亲。看到月亮,心中隐隐作痛,不禁想起另一个月圆之夜。
那是父亲过世前第二个晚上,由于身体发热,父亲又睡在屋外的檐台上纳凉。兄弟、大侄连续熬夜照顾父亲,体力不支,早早睡了,只留下小妹陪父亲。小妹身体单薄,不能让她熬后半夜,我也抓紧睡觉,以便换下小妹。我睡觉向来很轻,何况心里一直惦记着父亲和小妹。
夜里十二点多,听到父亲呻吟得厉害,担心小妹害怕,就出来换她回屋休息。
有我在旁边,父亲似乎踏实了些,也平静了些,渐渐起了鼾声。屋内,二哥、小弟、大侄子的鼾声也此起彼伏,像是在演奏交响乐。
所有的灯都已熄灭,院子里依然清澈透亮。满月当空,彩云追月,夜凉如水。多么美好的夜晚啊!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守候在亲人身边,忘了烦恼、忘了忧伤,幸福感充盈心间。真希望这一刻成为永恒!不禁大逆不道、突发奇想:既然父亲回天无力深受煎熬,不如在这样一个清空月明的夜晚辞去,也是一种别样的幸福和圆满啊!
一点多的时候父亲醒了,呻吟声也将我从冥想中唤醒。“我快要断气了,”父亲说。我吓了一跳,我咒到父亲了?这么灵验!心中内疚不已,含着眼泪安慰父亲:“怎么会呢?我还没伺候够你呢,你不能这么快就走!”“瓜娃子,人都有这么一天,我享的福够多了,都有点过了,过了就成了罪孽。”接着父亲嘱咐我:“把你二爸叫来,听他安排后事。”并叫我们腾空他住的上房,把他的棺木搬进去。
我唤醒了二哥他们,把父亲的话学说了一遍。一阵忙乱过后,父亲被抬进屋内,二爸、五爸、六爸也相继来到。父亲看起来很痛苦,但还是撑到了第二天。
后半夜我没敢合眼,本来想早上再睡会儿,但惦记着父亲,还是尽量多陪陪他吧。第二天,父亲的精神不太好,但神志依然清晰如故。他的五脏六腑仍然让他痛苦,眼睑上有道血丝,眼睛枯黄浑浊无光。偶尔喝点酸奶或瓜水,到了下午索性什么都不喝。大家都意识到父亲的时间不多了。
为了减轻父亲的痛苦和沮丧感,我帮助父亲回忆我们一起旅游时那些难忘的、令人愉快的时光。怕他累着,我叫他听,我叙述,他只需应答就行了......
2006年2月我带父亲去成都旅游。本来是去海南,海南与北方,无论气候、风俗、景物、地理特征等,差异都很大,是冬季旅游的最佳选择。在旅游公司报了名交了费,但后来一听说到海南的飞机要在桂林停一下,两起两落,父亲犹豫了。
那年父亲八十岁,他担心身体吃不消,于是我们取消了海南之行,调整为成都自助游。
二月份的成都,微风细雨,气候宜人。因为是自助游,我们每天只去一个景点,悠哉悠哉,几天就参观完了市内的名胜古迹,我俩乐在蜀中不思归,还想再逗留几天。与父亲商量之后,决定去三峡。
坐大巴到重庆,再乘游船顺流而下,一路上父亲兴致很高。同舱有位来自广东的老汉,看到父亲精神矍铄,以为父亲是退役老兵,参加过抗美援朝,逗得我和父亲直乐。
小三峡游船进不去,就换乘中型豪华游轮,进小小三峡坐的是乌篷船,船上有艄公,一路歌声不断。小小三峡景色幽深,人在船上,船在江上,仿佛置身画中。
乌篷船上还有三个外国女孩,很随和,后来父亲一直后悔没跟她们合影。途中还去了丰都鬼城,我们没上山,只在外面拍了照转了转,因为父亲腿不好。附近的山民挑了装有水果的担子在景点摆摊,从他们的精神状态和着装上看生活都不宽裕,尤其是他们的长相很有特点,短而宽的方脸,瘦小的身材,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三峡之行,给父亲印象最深刻、最让他叹为观止的是当时还未竣工的位于湖北宜昌的三峡大坝。游船在这里要通过五级船闸。在每一级船闸入口处,船舶按先后次序排队,系好缆绳(两边有拴船的桩),排满整个闸门之后开始放水,待水位与下一级的水位相同时,打开出口闸门,船舶依次开出,重复这样的过程直到五级船闸全部过完,就通过了整个三峡大坝。
过闸门非常壮观,晚上灯火辉煌非常好看,但耗时较长,需要三、四个小时。我们那天开始过闸门是夜里十一、二点,父亲一直待在甲板上,好奇地观看了过闸门的全过程。他知道三峡大坝上、下的水位落差很大,对于那么大的游船到底怎么通过,又为什么要放水,感到很纳闷,我给他耐心地连比划带解释,他终于搞懂了,禁不住连声感叹:人真是太能了!太了不起了!
船过三峡大坝,到了宜昌,离天亮还早,游船在这儿停靠时间较长,我们就在舱里等天亮离开。到了宜昌码头,就得考虑怎么返回成都。先乘坐公交车到三峡大坝上游的另一个快艇码头,在这里乘水上飞艇逆流而上到万州县城。我担心父亲年事已高,坐快艇会晕,看来我多虑了。父亲坐上快艇,既兴奋又高兴,一点不良反应都没有,而且很过瘾的样子。
八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万州,考虑到父亲以后出游的机会不多,我买了去成都的软卧,火车晚上离开。离发车还有几个小时,我们就在火车站附近的小招待所登记了一间按小时计费的客房,补补觉。头天晚上过三峡大坝,我们又好奇又兴奋,基本上没睡。
火车经过一夜的颠簸,第二天早上到达成都。从成都火车站我们又坐上旅游大巴,马不停蹄直接去了都江堰。连日来的奔波,使我们都很疲劳,参观都江堰只是走马观花,免了一番心意而已。
窗外,皓月当空。回忆往事,让人欣然,让人释然。然而当再一次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情景时,不禁又心情沉重起来,黯然神伤。
父亲去世前几天,我怕到时候来不及,总想给他修剪指甲,擦洗身子,可他嫌烦嫌痛一直不让,我得让他明白,有些事情必须要提前做。
我柔声地哄他、夸他:“别人都说你像个老华侨、老绅士,就是因为你一直是那么干净,那么精神,那么开明。现在你虽然卧床了,在我心目中你还是最棒的,在最后的时刻,咱更不能凑合,是吧?”
我知道父亲爱听我说的话,他虚弱却不失温柔地说:“你就会鼓励我!”这时候的父亲真像个听话的孩子,任由摆布。
由于近一个月没有进食,父亲的皮下脂肪已全部耗尽,刚开始浑身上下掉白色的皮屑,褪了一层又一层,到临终前几天,全身皮肤变得油光透亮,柔软如春蚕。被烫伤过的地方也神奇地恢复了,看不到任何疤痕,完整如初;之前反反复复折磨人的褥疮也已愈合。
我和小妹给父亲剪了指甲,我又为他擦洗身子,清洗完毕,六叔找我谈话。他说父亲现在这个样子再拖延下去实在是煎熬受罪。他还说父亲最疼爱我信任我,有我在身边,他的一口气总是不愿咽下,如果我离开了,父亲可能会感到绝望而心里难受,这样会走得更容易些更快些。我觉得六叔的话不无道理。
这一去,我知道是生离死别,实在难以割舍,但是让父亲再这么痛苦下去,我更于心不忍。可想而知,我当时的心里是怎样的矛盾和纠结!
我和女儿、大侄子向父亲告别,侄儿隔天要飞回新疆上班。侄儿问:“爷爷,您还有什么话要吩咐?”父亲说:“千言万语说不清,只希望你好好工作,孝敬父母,注意身体。”
轮到女儿了,父亲把她搂在怀里,嘱咐她好好学习,并竖起右手大拇指说:“孩子,坐飞机赶来看望外爷的,你是中国第一人。”
我的父亲,即便在弥留之际,也不忘感恩和赞美。
该我与父亲道别,我说:“爸,您的儿孙们都过得挺好,您放心吧;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您就顺其自然,只要活一天,就高高兴兴过一天。”父亲答应了我。
真不知该怎样安慰父亲,想到父亲痛苦时呼天唤地、叫爹喊娘的情景,我禁不住泪如雨下,哽咽难语。我那平日里感情丰富、一激动就爱流泪的父亲此时此刻却出奇地平静,似乎已超越了生死。
我突然很想亲吻父亲,小的时候父母对我们百般呵护万般疼爱,我们早已习惯了父母对孩子的亲昵,却很少意识到他们老了也如孩童一般,也需要我们的爱抚、拥抱和亲吻。
强忍着眼泪,我吻了父亲的额头和双颊。对父亲的爱我只有浓缩在我有记忆以来唯一给父亲的亲吻里,表现在这种无情的诀别中。
我们迟迟不愿动身,磨蹭到傍晚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父亲离开老屋,驱车近五十公里到靖远的二姐家。晚上住二姐家,但与守候在父亲身边的小弟保持短信联系,以防晚上父亲有变故,我们好及时返回。
父亲前半夜还是睡在房檐下的台子上,阴历十六的满月高高地挂在南天,默默地、默默地照着大地,照在父亲的身上,照着守候在他身旁的儿女们......这一夜,父亲撑过来了!
第二天,我们一大早就回到兰州,早上我有期末监考。
中午,去公婆那里看望回家探亲的小叔子,顺便接女儿。午饭后查看手机,有小弟的未接电话和短信,说父亲已于中午12:15去世,我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痛哭......女儿紧紧地抱着我,拍抚着我,陪着我流泪......先生也接到二哥的电话,急匆匆赶来。父亲的遗像还没洗,先生和女儿陪我去照相馆洗了照片。
父亲自生病以来,念叨着如果身体状况允许,想再来一趟兰州,在我家住段时间,再去靖远大姐二姐家转转。可自从去通渭温泉烫伤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一直未能成行,这也成了我的遗憾。
冥冥之中,一切似有定数。幸亏相片才洗,我抱着父亲的遗像,回到家里,一边跟他说话,一边带着他在房间里走动,然后将他安置在走道尽头的玄关桌上,女儿为他敬献了桃子、西瓜和巧克力。临走前,我又抱着遗像在父亲最喜欢待的阳台上伫立良久,好让他最后再看看黄河两岸的景色。父亲永远离开了,我只能以这种方式了却他生前的心愿。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五年,今天是农历闰六月十五,又是一个月圆之日,谨以此文寄托我的思念,我愿把对父亲的思念写在云端,让如丝如缕的彩云伴随着明月,将我无尽的思念带给在天堂的父亲。
在这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在心里默默地对父亲说:父亲,你来吧!来我的梦里,女儿想你了!
(2017.8.6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