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把那个女娃生下来。她亲眼看着她化为血水,顺着自己的大腿蔓延下来,然后坠进臭气熏天的破茅厕里,被无数的蛆虫争先恐后的咀嚼淹没。
她的喉咙里还存留着滑胎药的苦涩,胃一阵阵的抽搐,像是想要把五脏六腑都捣吐出来一般。头发也一撮撮贴在脸皮上,脸色透明苍白。她小巧而高挺的鼻梁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混合着密密麻麻的雀斑,活像一块油亮亮的面包上爬满了黑漆漆的蚂蚁。深陷的眼窝中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里闪闪烁烁的透出绝望的光芒。死气沉沉,却充满着不甘和挣扎。她挣扎着起身,提起裤子,淡漠的望了一眼已经平下去的肚子,趔趄着,歪歪扭扭的往家走去。
婆婆在门口草墩上缝着无论如何都缝不完的鞋垫,日头高高挂在天上。天空中没有一丝丝云,蓝得像是可以拧出水一般。她轻飘飘的晃着,像踩在白面团上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像个游荡的失魂。“掉了嘎?”婆婆沙哑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不带一点感情。她那像老鹰一样的鼻子藏在阴影中,上面布满了黑色的细小的肉瘤,活像一个被晒得蔫吧干瘪的烂草莓。她没有出声,她看到眼前的婆婆变成了两个,三个,成千上万个。“鸡蛋在米缸里放着,你自个弄点糖水鸡蛋喝喝,打个胎就相当于生孩子呢,哎...谁让我们是女人呢,这就是命啊”干巴巴的声音里异乎寻常的透了几分关怀,她感激的望了婆婆一眼,拖着双腿飘进了房内。太阳火辣辣炙烤着,狗儿拖着长长的粉红色的舌头,滴着清亮的口水在树荫下打着盹。那婆婆,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张生拉直了眼光,她仿佛看到了一扇大门,发着刺眼的白光,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在向她招手,嘴里边甜甜的呼喊着妈妈。她跑过去,拥抱她亲吻她。她终于沉沉的睡去了。已经风干了的头发,像枯草一样一簇簇长在头皮上,她眼皮上细密的血管清晰可见,薄薄的嘴唇上像镀了一层霜,只是布满了牙印,黑紫的血已经结成了痂。
满屋子散发着腥臭味,就像一大条挂在阳光下暴晒的死鱼,而人就像在鱼体内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苟且偷欢的蛆虫。她的丈夫窝在火塘旁边,把那个磨得油亮的吸足了汗渍和口水的水烟筒拉得震天响,像一头死睡的母猪拉出悠长而有节奏的呼噜声。事实上他的丈夫是个瘦小细弱的男人,扁平的面庞上的五官就像在揉面时不经意按压出来的指印。他全身最有看头的地方,大概就是那双细小柔弱的手了,而此刻,他正用那双秀气的双手挑着一坨坨的烟垢。院子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乒乒乓乓摔打盆子的声音。只见一群蓬头垢面的女娃子,像一群饥饿的小母狗,相互扭打在一起。
“王四安!管管你那几个狗崽子!都快把这个家掀翻了!”他的母亲自门外大声吆喝进来。王四安不情愿的起身,把烟筒安安稳稳的摆放好,扭着身子甩着他秀气的小手走到院子里。照着他大女儿脏兮兮的小脸结结实实来了一巴掌。“哇!”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像惊雷一样砸下来,那大女子的脸瞬间肿得像个发酵了的面团。他搓着双手有些无措的站在那里,想是那一巴掌,也打疼了他的手。他心里隐隐有些疼,定了定眼神,小声说到:“再不要闹腾了,爹这也是迫不得已,再不要闹腾了”说罢便转身回屋,他的脸像个被霜打蔫了的茄子,青紫干瘦,紧咬着牙关,痛苦的颤抖着。
一片树叶晃晃悠悠打下来,落在搪瓷盆里,掩盖看上面的大红喜字和戏水的鸳鸯。那群女子静悄悄呆立着,大女儿还在抽抽搭搭,最小的女娃子瞪着滴溜溜的双眼抠着土地里的蚯蚓,嘴皮上挂了一串晶莹剔透的鼻涕。而这一挂,便是挂了整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