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母亲提起，我都忘了爷爷已经离开那么久了。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去世仿佛只是近日的事，却不成想已经过了五年，那个宠了我大半辈子的老人竟然已经离开五年了。
我也曾希望能多与他在梦中见几次面，但他却从不入我的梦，这五年来一次也没有。
父亲说爷爷这是不想让我再想起他，徒增伤心，他自己却在另一个世界里惦念着我。
而对于这种魂灵说，我向来是不大信的，只敷衍的点点头。可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因为爷爷居然回来了，就在一个傍晚，跟着奶奶从墓地里回来了！
听母亲说，奶奶自从从东南地里（爷爷的坟就在那儿）回来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远处出神，整个人都呆楞楞的，母亲叫她她也不理。
父亲对阴阳这方面的了解比较深，很快便发现了奶奶的不正常，但又怕是招惹了什么恶灵也不敢贸然的做些什么，只能站在一旁小心地看着。
没过一会儿，奶奶就开始哭，边哭还边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父亲仔细听着，心里逐渐明了，知道奶奶是在回来的路上被爷爷给上了身。
这时，我悄悄的看父亲，他脸色平静，声音却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意，他问:“是不是你，爹……”
附在奶奶身上的爷爷用手背抹了把泪，点头。
父亲得到了回答，却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就僵硬着身体站在那儿，带着些无措。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忍不住扯了扯他微微汗湿的手，父亲这才回过神来，重重的喘了口气道:“你回来做什么？是不是缺钱了？过几天就是清明，我……”
爷爷打断他:“不是，我在那边做了点生意，赚了不少钱。”
“那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我想家了……”爷爷浑浊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只是回来看看。”
闻言，父亲仿佛是被触到了逆鳞，火气翻涌着冲爷爷吼道:“你说你想家？！当初走的时候不是挺干脆的吗？谁也不顾，说走就走！你知不知道咱村里的人都怎么说？他们说是我这个做儿子的混帐，生生的逼死了自己的老子！你撒手就走了，我们活着的人却要留下来受你做的孽的罪，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家，有没有考虑过我！”
爷爷掩面痛哭，整个人都几乎瘫倒在了墙上，而父亲像发泄般地吼完那句话后，似乎也失去了力气，红着眼蹲下点了根已经戒了许久的烟，默默的抽了起来。
我以前总觉得父亲很恨爷爷，因为爷爷是自杀，突如其来的自杀，谁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爷爷离世后的那段时间，父亲整个人都像是被笼在了阴影中，颓废不堪。他也很少出门，也许是外面的碎言碎语真的打击到他了吧，毕竟谁都不愿意承受逼死自己父亲这种骂名。
可现在我看着蹲在台阶上沉默着吸烟的父亲，突然明白我错了。父亲对爷爷的感情从来就不是什么恨，而是怨，是苦，是痛心，是失望。我开始心疼起这个总是默默承受一切的男人，这个似乎就算天塌下来也会咬牙硬扛，一声不吭，却在自己面自己父亲面前脆弱下来的男人。
鼻尖的烟味慢慢浓重，我忍不住咳出声来。父亲忙将烟掐灭，站起身拍拍我的背，示意我进屋。
我不肯，父亲也不强迫，对着一旁的爷爷说:“人死不能复生，既然你选了这条路，就在那边好好过吧，家里的事情你也不要过于惦念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暮色渐沉，爷爷的声音散在晚风中更显苍老。
“我悔呀！”
“这世上没有什么后悔药，悔不悔都改变不了你现在是个已亡人的这个结局了。”
“是他害我！我不想这样的，他一直来找我，白天 ,晚上，就连梦中他都不肯放过我。他说那边世界是个好地方，啥忧愁都没有，他说要带我走……后来我去买东西，我以为我喝的是水，我不知道那是农药，我怎么会喝农药呢？！我……”爷爷哽咽着止住了声，泪水却再次糊了眼。
我不知道爷爷说的“他”是指谁，但爷爷一定认识他。我看向父亲，等着他追问下去，却不料父亲只是说:“你该回去了，你现在已经不属于阳间，阴气太重，在娘身体里呆久了会对她有影响。娘这几日，身子不太好。”
爷爷站起身，脸上显出凄然:“生前就知道‘死后一场空’这就这个理，可当真的死了，却总是还是有些放不下。对你娘她，我……”他苍老的手摸上那张不属于自己的布满皱纹的脸，声音里含着愧疚:“我亏了她，她从十八九岁就跟了我，我却没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如今又留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是我亏了她，也难怪她会怪我。”
父亲哑着嗓子:“娘她……”
“照顾好她，别告诉她我来过。”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点头答应。
似乎终于了却了一番遗愿，爷爷冲我们摆摆手，转身颤颤巍巍的往外走，恍若秋风中的一片枯叶，正在颠簸中走向消弭。
父亲犹豫地望着那抹佝偻的背影，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我送你。”
“好。”
两人肩并肩走着，一路无言。而当走到小路旁的一棵树前，爷爷停了下来，一动不动的望着那棵树。
他就那样站在那儿，如一尊尘封已久的雕塑似乎忆起了还未腐蚀在尘土里的过往，颓废的眸子里有了些光。
不知过了多久，有微微的叹息声在风中飘散，奶奶的唇边挂上了笑。
父亲轻轻地唤:“娘……”
奶奶的身体便猛的一哆嗦，眼睛也逐渐恢复了清明，她迷茫的看了看四周，然后问身旁的父亲:“我怎么在这里？”目光不经意落在身前的树上，她愣住。
“这棵树是……”
父亲望着远方的沉灰，许久未语。
直到灰中染上黑时，他才对奶奶说道:“娘，咱该回家了。”
这时，树林里的风“沙沙”的响起来，落在耳边，仿佛来自虚无的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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