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凤翥龙翔 第廿五章 玄云重阴

2023.5.28替换


狐族和寰尘布武的两位首脑将目光投向沉域远行的人时,从朝阙山上逃脱的章武韬义一行人则刚刚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淮阳地。

令狐巧妩濒死,被接应的姑娘安排人施救,其余人大多都精神不济,皆是恹恹的,只有季问天,在一片沉默中忽然嚎啕。

为什么是逸寰姬呢?为什么是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人呢?会不会,这次巨大的牺牲背后,还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钉子呢?恐慌和绝望仿佛烈霜元日的阴影,在众人心中蔓延开来,仿佛身边的一切都那么可疑。

这时那个簪着一支荷花的姑娘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将季问天扶起来,水葱似的手指竖起一根,红艳艳的指甲压在胭脂点红点嘴唇上,做了个悄声的手势,娇俏的眉眼一弯,“老前辈切莫哀伤太过。”

递出的帕子上有着淡淡地胭脂清香,一道热姜茶安抚了心绪。她才道:“方才忙了些,没做介绍,我是菡芸馆的荷缃伶,在淮阳地这一亩三分的地方做点生意。罗成兆自个儿封了个大都督,北边不搭理,南边也不服,看着挺硬气,但其实是个两头吃债的主。唉,这淮阳地啊,就是龟背上的浮岛,不知哪一日就沉了。所以各位初来乍到,不管走还是留,都要十万分的小心。不过各位可以放心,这里虽然人来人往,但既然到了我的地界,我荷缃伶便会保各位平安。”

说罢便安排众人去休息,等一切停当之后已经是深夜了。纪无双正准备再去看看季问天,院子里灯火正盛,想来应该是生意兴隆,刚出门就碰上拎着一盏小灯,袅袅婷婷缓步而来的荷缃伶。女子见了他,美目一挑,“这么晚了,贵客是要哪里去?”

纪无双道:“菡芸馆的老板娘又是要往哪里去?”

荷缃伶羽扇掩口,轻轻笑了起来,“纪盟主好生冷淡,跟吟桂姐姐讲的不太一样呢。”

纪无双登时开始头疼,心道南风寄羽哪里找来的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女孩子。情花谷有四位花姬,兰、荷、鹃、桂,兰双蝶常驻情花谷,极擅制香;魏月鹃听说在岭南,不曾见过,只听南风提起她在岭南王府中;傅吟桂便是众人经常会说起的吟桂姐,传闻是岭南药王嫡传弟子,经常随同南风寄羽外出。而荷缃伶便是眼前这位,来往情花谷时十分少见,之前听说她被外派,却没想到是在淮阳地经营着一家规模甚大的青楼。

“傅先生不是多嘴的人,我是什么样的,大概都是南风胡说的吧。”纪无双无奈道。 荷缃伶把踮着莲步走过来,在白衣大侠的身边转了一圈,将他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边,“嗯……蜂腰猿背,身姿凌然,令人见之忘俗。”羽扇轻轻在他肩上一拍,微颤的孔雀羽不远不近地在纪无双面前颤动,持扇的人含笑,“只是盟主这衣裳旧了,合该换身新的。”

“……荷姬姑娘说笑了。”

“哎呀哎呀,真是个死板的性子,不过就是这样才有趣呢!”荷缃伶收了扇子,但那若有若无的清香依然浮动在周围。

“兰姐姐确实喜欢做一些奇怪的东西,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纪盟主不必这么戒备呀。”

纪无双顾左右而言他,“不过见了姑娘,在下才明白究竟是何等样的女子才有荷瓣雀羽做机关的奇巧。”

“纪盟主过奖了,小女子不过是认识的人多了些,爱好广了些,就喜欢弄些淫巧之事,不过比起兰姐姐,小女子可是差得远呢。”

“那看来乐理也是姑娘所猎之趣了?这方面白儒姑娘应十分与荷姑娘谈得来。”

“可惜白儒姐姐不肯来我菡芸馆,不然菡芸馆就是三绝不是双绝了。”

“哈,当日两分亭,白儒姑娘一曲琵琶,的确精妙绝伦……”

话音刚落 ,就见院子另一边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白儒飘雪走了出来,抬头就和二人打了个照面。

“今日黄历上说宜会友,果然是说谁谁就到了。”荷缃伶才不管是不是这么回事,张口就来,白儒飘雪方才心里转了半天的话被生生噎了回去。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和他这么熟稔?

纪无双见状,“荷姑娘正好说到白儒姑娘擅乐,而纪某曾有幸听闻白儒姑娘的琵琶曲。”

不过白儒飘雪的兴致看起来不高,轻轻走了过来,“我的琴技没有旁人说的那么厉害,哪里比得上荷老板的箜篌。”

荷缃伶摇摇手,“我已经许久不弹了,现在只怕是弹棉花了。”然后提起灯笼,悠悠摇摇地道,“哎哟,这一聊天就耽搁了时间,本来要去看一看那个重伤的小妹妹的,你们先聊。失礼了!”

粉裳黑衣的女子走后,纪无双和白儒飘雪并未多聊什么,只是互道了晚安,各自回房去了。毕竟连续几个月来,都不曾安寝,今日终于是能休息一夜了。

第二日清晨,荷缃伶派手下的管家老伯何诚将一行人转移到了一个更为僻静的院子里驻扎。重伤的令狐巧妩尚未脱离危险期,荷缃伶已经传书求援傅吟桂,大概今日午时,傅神医便可抵达了。

何诚安排的地方是淮阳地常见的小院落,院子不大,男宾住前院的青瓦小楼,女宾则住在后院。老伯解释道:“这一代都是南边和本地一些有钱人养姨太太的地方,北边儿管得严,在这边养偏房的旧朝人就更多了。你们不用担心会有人来查,这小院儿啊,左边是大都督的五房姨太太,右边是大都督心腹养的小情儿。中间这里之前说是巷子太深院子太小,谁都不肯要,就一直闲置着,一般人也找不到这里。”

老伯又嘱咐了几句夜里不要出门,出门记得更衣之类的话,又安排好饭食才离去。众人谢过,各自散去,白儒飘雪不好意思一个人去找纪无双——毕竟这里只有她一个姑娘,而纪无双此番损耗亦甚,需要休养。便只能坐在窗前抽了个小话本发呆,直到傍晚。


暮色四合的时候,白儒飘雪迎来了一位客人,荷缃伶派了座驾来,大大方方的来接自己的好姐妹去做客,顺便探望一下令狐巧妩。抵达荷缃伶的居所后,她便被屏退左右的女主人带进了一间密室里。

“穿云九万里,尘霾不见星。”

“以身化飞羽,散落隐长鸣。”

二人掌中应声出现一片特殊的长羽

“鹤羽部白儒飘伶。”

“弦羽部白儒飘雪。”

两位绝美的女子虽是各有风情,互相凝视间却是千言万语难明。时隔十年,即便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姐妹,也觉得陌生了起来。

常理中姐妹情深的场面并未发生在这里,白儒飘雪只是静静地看着许久不见的容颜,心情复杂难辨。然而荷缃伶,或者应该说是白儒飘伶却十分干脆,飞鹞急令在手,飘雪只得跪而接令。“先生说,不论前六道召回急令弦羽之主为何违背,如今第七道,必须执行。并令鹤羽之主白儒飘伶亲自将弦羽送回。”

白儒飘雪低头抿了抿唇,道:“我走后,弦羽由何人管辖?”

“令上未言。”

“白儒飘雪有话要说。”

“弦主还是先接令吧,另外在此地,你还是叫我荷缃伶。”

白儒飘雪无可奈何地接了令,才起身道:“我不回去,是有我的道理。我在大河之南逡巡日久,就是为了争取纪无双能与我方结盟。当初寰尘布武对陛下颇多偏见,但纪无双对谋师却十分敬重。如今章武韬义没落至此,正是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与纪无双一同几度出生入死,他为人正派,对我也十分关照,若是此时我伸出援手,他不会拒绝。”

荷缃伶闻言瞪大了眼睛,“你……难道不知道,纪无双面对圣教束手束脚也不肯与寰尘布武合作的原因吗?”

“我知道,他们认为我们是侵略者,但这是误会!”

“这不是误会。”荷缃伶道,“正如你所说,纪无双为人十分正派,烈霜元日先生和魂皇救他和莫涉心一命,多大的恩情,以他的脾性,不涌泉相报,也不至于只字不提。这说明,他没有把此事声张的意思,也就是他无意与寰尘布武有再多的接触。”荷缃伶道,“如果有这个可能,我相信先生一定回去争取,而不是现在旁敲侧击的观望。”她蹙眉,“对先生的敬重和先生的救命之恩都是他个人的事情,他有他的立场,不会因为敌人救了他的性命就改变立场。”

“他是相信我的,不然这次他为什么会接受我的帮助,为什么还会和你相谈甚欢?”

“荷镶雀翎,乃是情花谷掌事兰双蝶亲制赠予荷姬,这件事他没有告诉过你么?”

白儒飘雪愣住了。

“他信的是南风谷主。”荷缃伶见状就明白了,摇头道,“昨日多番言语试探,他对我十分戒备,可见,什么人可以相信,什么人不能完全相信,他心中自有一本账。”

“……言语……试探?”白儒飘雪脸上浮起不忿的神色,“你那样‘试探’他?他跟你又不一样,他是正道大侠,光明磊落,你用那样……那样不端的手段去试探他,怎么可能获得他的信任。”

荷缃伶闻言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十分惊讶于白儒飘雪的想法,“……你在说什么?荷缃伶是青楼的老板,艳名在外,你虽不喜,但这样的做派才符合荷缃伶的身份吧?”

白儒飘雪不吭声,荷缃伶仔仔细细打量她的神色,“……你莫不是……看上他了罢?”

白儒飘雪攥紧了手。

“你……”荷缃伶刚想说什么,白儒飘雪突然打断她,“够了!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荷缃伶将话题转回来,“你不会当真认为能凭一己之力改变纪无双对寰尘布武的立场吧?或者,已经做了什么了?”

“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白儒飘雪心想,却没有开口。然而荷缃伶太了解自己的姐姐了,知道如果她真的做了什么,那现在也大概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你还是好生准备一下吧,如今你身带七窍玲珑心,举世瞩目,而他接下来,只怕是要避人耳目一段时间了,你跟在他身边,焉知是帮他还是害他呢?”


次日,纪无双到访菡芸馆。

“纪盟主请,荷姐姐就在里面呢!”引路的小丫鬟把纪无双带到菡芸馆北边的一处小院里。菡芸馆的别致之处就是在于它十分雅致,风荷绿柳,仿的是昔年吴都杭城的精巧文雅。而今正逢南地陷落,更是多了些“怀乡”之情——虽然当真怀着一腔乡情的人根本不会来这里消遣。

折过一道回廊,便到了一处临水的小榭。房间里外两进,装饰不多,最别致的便是竹帘上几支风荷,透过小风掀动的薄薄纱帘,颇有些帘动风荷的意趣。银色的流苏是由细细的晶珠缀连,仿佛阳光下耀目的水波,雪白的瓷缸被精致的花纹减了笨重,金鱼哗啦划过水面,莲叶轻轻摇晃。

荷缃伶正坐在贵妃椅上,懒洋洋地翻账本,她今日着了一件鹅黄的裙子,衬得人多了几分娇俏,黑沉的外衣照例罩在外面,却戴了一环璎珞。发髻挽地随意,簪着荷花的鬓角垂了一只蜻蜓,仿佛下一刻便要去点水了似的。

“这处不对。”纤纤食指点在了账本上,小拇指特意留得颇长的指甲尖尖的,似是要戳破那层纸。“好生查查看,碧萝那傻丫头怕不是又替人垫了资。”说罢握起羽扇,“没那份儿身家就别来菡芸馆消遣。哼,这种没分寸的阿兀儿就是嘴甜,可也抵不过咱们姑娘金贵!”

下首里垂手站着的紫衣中年人道:“老朽明白,那这个人,是让他把该给的给了,还是……”他瞧了一眼荷缃伶,做了个抹脖子手势。

“切,就那二两肉,能卖几钱?有贼心没驴力,绑了来好好教训教训,也让碧萝去见见她阿郎的真面目。”

“是。”

“姐姐,您的客人到了。”一旁侍奉的小姑娘轻声禀道。

荷缃伶见客人来,便起身招呼:“哎呀,纪盟主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真是蓬荜生辉呀。”

纪无双见她客套,笑道,“哪里,荷姑娘巾帼之辉,何须纪某萤火之光。”

“噗,”荷缃伶笑,“那便请上座来尝尝我存的红芰露如何?”

“岭南名茶红芰露?”纪无双好茶,一听之下也忍不住露出几分期待来。

荷缃伶手巧,如同燕掠清风,鹤起青萍,红芰露的幽香浸透了茶盏缓缓透出,配上明艳灼人的红色,盛开在纪无双面前。

“好茶。”

“纪盟主一看就是懂茶之人。”荷缃伶看着纪无双品茶的模样,眼里透出几分怀念的神色,而后摇头笑笑,“可是红芰露不是一般人都能品得来的香茗,若是碰上了不喜欢红茶的人,会觉得太浓;而喜欢红茶的,又会觉得太淡,只有这样坐下来细尝慢品,回味三匝,才能得其逸趣。”

“个人不同,荷姑娘不必介怀,弦响知音之人可遇不可求。”

荷缃伶没答话,一双含情美目定定凝视着纪无双,看得他汗毛直竖,正纳闷自己说错了什么,就听到荷缃伶咯咯笑:“怪道飘雪会喜欢你。这般正人君子,可甚是受她倾慕呢。”

纪无双听了这话愣了一会儿,见对面的姑娘笑地直颤,才反应过来,干咳了一声,“纪某当不得如此厚爱。”

“这话你对她说去,对我说可没有用哟。”

“不过,这段时间白儒姑娘的确心事重重,能有人与她相谈,倒也是件好事。”纪无双道,“乱世群魔并起,想来她总是孤身一人,也着实不容易。”

“这话……我也不是没劝过她,只是不知道她有什么顾虑,一直一人漂泊,若不是她后来在两分亭有了栖身之所,我断不可能就这么放任她不管的。”

“那,白儒姑娘没有说日后打算如何么?”

“我与她也是萍水相逢,虽然关系不错,时常相助,但情浅不可言深呀。”荷缃伶道,“这次若不是她误会盟主与我,恐怕再多的心事也只会憋在心里,担心误了盟主前程呢。”

“若她能有一处不错的栖身之所,纪某也可放心了……”

“嗯?纪盟主此话说的,似乎是在暗示荷姬什么呢……”

“荷姑娘是聪明人。”纪无双作揖。

“唉,淮阳地不小,可菡芸馆可不大,就算是有心栽一株梧桐,也得看凤凰愿不愿意停呀。”荷缃伶别有深意地一笑。话锋一转,“不过纪盟主今日来我这里,就是为了安顿白儒姑娘么?”

纪无双笑了笑,“正是,安顿好了白儒姑娘的去处,纪某也就可以安心去做应做之事了。”

“神女有意,襄王无梦,唉……”荷缃伶感慨,“合该不是个好世道,不然便是一段佳话。”

“纪某的确无心,也无力啊。正统不继数十年,大河之辈落于寰尘布武,大河之南半壁陷落圣教之手,这本是我中域土地,怎容得外人瓜分?”

“那荷缃伶便在此,祝纪盟主能东山再起,复继正统了。”

“不过告别的话,荷姬可不会代盟主去说哟。”


纪无双叹了口气,敲开了白儒飘雪的房门。

   “纪盟主……”白儒飘雪没想着纪无双会在这个时间点上来找她,有点惊讶。

   “在下可以和白儒姑娘谈一谈么?”

   白儒飘雪忙请他坐下,并沏了一壶茶来。

“现在这个时候,纪某也不再拐弯抹角了,白儒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么?”

“我……我还没想好。”

纪无双吸了一口气,有些为难,但是到底说了出来,“白儒姑娘,纪某知道你出身定然不凡,并非我轻看天下女子,而是像姑娘这样的年纪,若没什么奇遇,是极难有这样的成就的。”他看着白儒飘雪,语气十分诚恳,“姑娘不问缘由,帮助纪某多次,几度出生入死,纪某心里不是不感激,但是,章武韬义前路渺茫,纪某也不希望姑娘再度涉险。更何况,姑娘现在身携异宝,纪某也无力周护。”

白儒飘雪听出滋味儿,纪无双接下来是不会带着她走的。

“纪某剑走明道,并不是藏掩之人,之前对姑娘,并不是全无怀疑的。”

毕竟你来历成迷,每每出现的时机又那么微妙,语焉不详,却又能有明确的判断,怎能让人不生疑?

可你助我是真,心生怀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在此,纪某要向姑娘致歉,只是现在无以为偿,便当是纪某欠姑娘的吧。”


白儒飘雪看着纪无双,心道,你为什么就不肯信我呢?

纪无双见她怔怔,虽然确证了这个白儒飘雪不简单,可看到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黯然神伤的样子,心中多了几分不忍,只能柔声劝她:“若能有一日,姑娘肯对纪某言说心事,纪某定然会尽力协助姑娘了却心愿。可现在……势不由人,是纪某愧对姑娘盛情了……”

闻言,白儒飘雪感觉自己浑身都炸了起来,血液在急速地沸腾,心却不由自主地冷下来。

……“家国未定,何谈情长,是知书愧对飘雪盛情了……”……·

“你……”良久,她才咬着牙说出来一个字。“……你知道……”

纪无双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长长地做了一个揖,决然离去了。

琵琶声在小院里凄凄切切到暮色四合。

反反复复,只有一段词:“若花纷纷,则雪纷纷。是因相见,还是巧缘?”

大概纪无双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年初见是因一次刺探,剑影如春风,梨花落如雪。像极了女子记忆里,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持剑的身影孤身而立,背后是幼年柔弱的自己,面前是狰狞的恶兽。

当年的暮云知书拦住的是饥饿的凶兽,而今的纪无双拦住的是凶残的圣教;当年的自己只能躲在别人身后,如今的自己则有了与首脑并肩一战的能力。

她本以为一切都会有所不同,会不一样,之前错过的,今次至少不会错得离谱。

可是她还是错了,可究竟哪里错了?是自己无法向他坦白的身份,还是,本来他们就不应该存在这些,若有若无的情愫呢……

白儒飘雪舍不得,却又不得不舍。弦羽部、飞鹞、寰尘布武,这些是她甩不脱的影子斩不掉的根,不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否则就是粉身碎骨。

她没有资格,选择做一只扑火的飞蛾。


白儒飘雪被荷缃伶送回到鹓龙岭的时机很巧,葬魂皇提前归来,正在书房和阅天机、暮云知书商讨沉域之行的收获,恨残影就前来禀报,接着荷缃伶和白儒飘雪出现在了书房里。

荷缃伶头一次见葬魂皇,她听闻葬魂皇恶名在外,此时见到的却是个俊俏威武的年轻人,大概是因为在阅天机身边,整个人都像一团火焰一样温暖,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一个飞扑上去攀住红发年轻人的胳膊:“哎哟,这个哥哥也甚是俊俏!”

葬魂皇哪里经受过这等温香软玉,清香拂面而来,轰的一下脸都红了,登时僵成了一根棍子。暮云知书目瞪口呆,惊地手里的卷轴都掉了。

调戏了一个,哪里还能放过另一个,暮云知书大惊之下躲在了阅天机身后,堪堪逃过一劫。

阅天机别过头:“噗……”

“哎呀哎呀……”荷缃伶撒开手放过葬魂皇,提起扇子掩口直笑,顾盼生情的眸子左转右看,全场只有白儒飘雪一个人一脸的铁青,一脸不忍卒视。

阅天机笑道:“飘伶,你这性子怎么还是没改?”

白儒飘伶行礼致了个歉,“实在是,见猎心喜……没忍住呀,先生不也教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飘伶也是人呀。”

“你吓着魂皇了。”阅天机看了一眼葬魂皇,这个人的脸已经快和头发一个颜色了,还要硬绷着,也没忍住笑道,“看来魂皇这方便的确欠了些教导,然而阅某却是当不得魂皇的老师,不如得空让飘伶找几个得力的女子教一教?”

这下暮云知书都忍不住笑了,阅天机这样神仙似的人说出这样的话,还这么一本正经,葬魂皇已经恨不得钻进缝里去了。

阅天机这才道:“魂皇受惊了,这位就是飞鹞令主,兼鹤羽之主,白儒飘伶。”

白儒飘伶上前行礼,福了一福。“小女子毕生所愿就是阅尽天下美男子,陛下切莫怪罪飘伶方才一时失态呀!”

“那一位就是弦羽白儒飘雪。”

白儒飘雪跪了下来,却是整个人都在颤抖。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飘伶竟然就是令主,她竟然是令主!!”

他们之前瞒了我这么久,为什么现在倒不怕我知道了?那就是只有一个可能……自己已经没用了。

白儒飘雪看向在场的四个人,绝望慢慢淹没了她的胸膛。


还记得十岁时的风雪夜里,收留了自己的大哥白儒飘雨抱着生病的飘伶躲在山洞里。他要带着捡来的小妹去找留他读书的那位阅先生,求他救小妹一命。但是半路上遇到了恶兽,兄妹三人逃进了山里,风雪越来越大,凶兽寻血而来,飘伶的生命在流逝,重伤的兄长蜷缩在巨石后面,等待着求援得到回答。

那个时候,她抱着奄奄一息的小妹,其实是很想她就这么死掉的。

小妹也是兄长捡来的,因为她很小,又粘人,所以兄长总看着她,照顾她,要求自己让着她。

要是她就这么死了……

兄长的目光就不会总落在小妹身上了,这样兄长就不会受伤了,这样我们就不会在沉域冬天可怕的风雪里,走这么远的路,还要差点死掉了……

她想,我不喜欢小妹,一点都不喜欢她。

就在她扬起头,想绕过兄长把妹妹扔掉的时候,兄长忽然挣扎着站起来,拦在她面前:“你要做什么?你是不是又要扔掉她?你不要她我要!把三妹给我!”

白儒飘雪忽然大哭了起来:“我不要她!我讨厌她!我讨厌她!!”

小女孩的哭喊在山洞里回荡,却也引来了徘徊的妖兽。他们避无可避,退无可退的时候,一道凛冽至极的风划破了风雪的屏障,倒地妖兽腥臭的血液难闻极了,可是落在自己眼前的背影却是那么的高大,仿佛是她梦想里会在危难时候来救她的哥哥。

那时的暮云知书也不过十五岁,跟在阅天机身边三年,从开始的“哥我天下第一”变成了“师父第一我第二”。斩杀了妖兽之后还要在狂风里摆出一副话本上看来的大侠模样,斗篷猎猎飞扬,至于风雪拍地脸疼不疼,就是另一回事了。

十岁的白儒飘雪被十五岁的暮云知书抱起来,走到白儒飘雨面前,“诶,你说生病的是这小丫头么?我看她挺精神的啊。”

白儒飘雨摇摇头,“飘伶……”他比划了一下,“只有这么高……”

暮云知书放下白儒飘雪就去找人了,过了一会儿,抱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回来,“她这不是生病啊,看着像中毒,你也是,总归耽搁不得。唉,又让我浪费一张传送卷,飘雨我给你说啊,你又欠我一回。”

白儒飘雨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债多不愁。”

白儒飘雪看着暮云知书怀里的飘伶,没说话。

她真讨厌,总和我抢我喜欢的东西。

他们兄妹三人在这里待到第三天,她才见到阅先生。那个时候小妹已经开始康复,跟在兄长身边,两条小腿登登登地,破旧的衣衫已经换了,团子似的小脸又肉呼呼了起来。

“姐姐!”六岁的小女孩举着一朵寒冰凝成的花,“姐姐看!我做的花!”然后很兴奋地拽着飘雨的衣角,“哥哥教我的,我也给了哥哥一朵!”

冰花很好看,但是飘雪一点也不高兴,因为,她不会法术,而妹妹却在这么小的年纪里,就能凝水成冰了。

“天分。”阅天机见了之后这样说。

白儒飘雪后来扔掉了那朵冰花。她决定当一个不会让着妹妹的姐姐。

飘伶大好之后,三兄妹就该离开壶天草堂了,那天飘雪鼓了好久的勇气,瞒着兄长,想去求阅天机,能不能收自己为徒。她想:我只要成了阅先生的弟子,那迟早都比兄长和小妹强。但是,就在她躲在小亭子旁边的时候,却听到了这样的一段话。

“师父就不打算再收一个弟子啊……”

“我的衣钵传承有你足矣,何必贪多?”

“可是我迟早都是要离开师父的,到时候师父老了,谁来照顾您呢?”

阅天机笑,“怎么,这么想要个师妹啊?”

暮云知书就是不肯直接承认,“……师父不是说那个飘伶资质很好嘛……”

“白儒兄妹三人,长兄已有担待,二姑娘尚可,三妹意外天资过人。”他顿了顿。“但三妹年纪尚幼,为师怕是没那么多精力教导。何况各人自有缘法,未必都要拜入我门下。”

暮云知书当时不懂为什么师父不肯收弟子,直到白儒家三兄妹离开后,阅天机才告诉他,白儒家的三个孩子是受他们师徒牵累才会中毒,为的就是威胁他们为之效力。自此知书不再提师弟师妹的事,也无视了白儒飘雪总亲近他的意图。

至于白儒飘雪为什么安然无恙,阅天机告诉他,“那个小姑娘体质特殊,但心性一般,还是莫要让她涉入我们的事情了。”

一日阅天机对他道:“白儒家的二姑娘乐上悟性不错,为师希望送她去犴邪城师璃琵那里学习。”

且阅天机实在太忙,门下学徒无数,还有来来往往许多大人物,他种下的桃李,交游的网络遍布整个沉域,哪怕是犴邪城这样的地方,都在他的掌握里。因此他时常送一些有资质的孩子去适宜的地方学习是常事。

然而同时飘雨要去东海六城游历,本来想把三妹托付给阅天机,但是壶天草庐初定,三妹年纪小也不肯离开兄姐,白儒飘雪在此时做了一个另众人意外的决定,就是带走了小妹,说要照顾她。

姐姐不喜欢自己,飘伶不是没感觉到,但只觉得大概是自己哪里不好,总惹姐姐生气,因此也就乖乖地跟着去了。

飘雪在师璃琵门下学习琵琶,常得赞扬,正是得意时,她听到了小妹白儒飘伶的琵琶声……她打了小妹一顿,把自己的琵琶摔了,传信告诉大哥说小妹弄坏了自己的琵琶。

飘伶被匆匆赶来飘雨好一顿教训,从此飘伶不学琵琶,被飘雨带回了壶天草堂,飘伶就留在了草堂里。

那又能怎么样呢?飘雪想,你在草堂,也不是阅先生的弟子,我却是师璃琵的入门弟子。

她本以为不再会和小妹见面,却没想到的是,几年后兄长的忽然出现,让他察觉到了兄长从事的只怕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继而小施手段,得了机缘,也一同进入了“飞鹞”。

本以为与兄长一样,能做些令人惊叹的事情了,却未曾料到后来……

大概这辈子,小妹就是来克她的。

在壶天草庐重逢的时候,她先见到的是暮云知书,此时的知书已经颇具阅天机的风范,又兼具剑客的凛冽之气,端的是风姿绝世,玉骨出尘。飘雪亦是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又是个向来被夸温婉雅致的漂亮姑娘,于是便向暮云知书表露心迹,但遭到了婉拒。

“家国未定,何谈情长,是知书愧对飘雪盛情了。”

可她分明看到了飘伶扑到知书身上,攀着他的胳膊嘻嘻哈哈,而那个剑骨玉质的青年,脸红到了耳根。

她忙着吃味,却哪里知道飘雨是来请罪的,罪在牵扯飘雪入飞鹞,违背了阅天机的意思。

“是我思虑不周,你们一家兄妹三人,以飘雪之聪明,迟早会察觉到你二人的不寻常。”

“先生……”

“但她进入飞鹞,并非通过你,而是自己想的办法,做出的选择吧?”

“是……她没有告知属下,属下得知的时候,已经晚了。”

“飘雨,你明白我为何不让飘雪接触这些。但现在覆水难收,你也该明白接下来如何选择。”

“属下明白,属下相信先生。”

白儒飘雪接到阅天机亲自命令的时候,还甚是激动。

“当年你们兄妹三人受我们师徒二人连累,身中剧毒,飘雨暂时压制,飘伶濒危,而你却毫发无伤,我就知道你的与人相异之处。你之异能,于你来说,乃是杀身之祸,因此我不希望你涉入局中,以免伤及性命。但现在看来,之前的努力,到如今也比不过你自己心意已决。”

“入飞鹞,身如凌空之鸟,或千里迁徙,或搏击长空,或死于山巅,或死于猛禽之口,权凭你自己本事。完成任务,不问缘由,不论死生。你明白吗?”

“属下明白。”

“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因为你体质特殊,可为灵宝载体。但是不论最后你是如何回来,都注定是一步必死的棋。”阅天机的声音很严肃,也很冷,“当年我不愿意教你,也不看好你,但你既然已经进来,那便得以飞鹞的规矩来约束教导你了。”

“忘记你自己是谁,接受训练,而后……”

“七窍玲珑心,找到它,带回来,不论你自己的死活,你都必须把它带给我。我会让鹤羽部策应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大概,“密探”“暗杀”“间谍”对于不在其中的人,都有一层朦胧的好奇;大概,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出现的时候,就会对其中生出不自量力的向往。白儒飘雪在屡次的绝望里想到攀在知书臂膀上的小妹,硬是靠着这点嫉妒撑过严苛的训练,自觉再无风浪能触动自己。然而一入中域,便入了身不由己的漩涡,在花环辉光中潜伏着,几乎都快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甚至还生出了不该有的逾越之心,还怀着对策应的小妹说不出的轻视。

如今,仿佛做梦似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头。到底还是完成了任务,活着回来了。白儒飘雪想,也算没让谋师失望吧?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有小妹呢,小妹为什么,是飞鹞在中域的令主呢?为什么她是策应呢?

她想,如果是纪无双,是不会这么对她的,不会把得到七窍玲珑心的她封禁起来,他会保护自己的。

因为纪无双说过,他是因为保护不了她,才会委托他人,那如果他能呢?他肯定不会放弃自己的!


此时在淮阳地,自封大都督的罗成兆正在发火。

“他|奶奶的!圣教他|妈的都是群什么鸟人,死个屁都要找老子的事儿!”

“可他们的特使真的是死在咱们地界儿上了啊!”心腹晁皋皱着眉头在旁边琢磨,“这其中肯定有诈!”

“那现在呢?一剑封喉,肯定是个高手,你觉得咱们要去揪个高手的尾巴,然后把他送给圣教那群傻×?”

“大都督,高手多是多,但是能一剑封喉的高手肯定不多,圣教那群邪性的都没办法的那就更少了,咱们也得罪不起,不如一边查着,一边让圣教的自己去跟那些高手火并。”

“哼,那就摆个擂台。赢了的,奖千金,美姬五十名……还有玉怀洲的那处宅子,要是得老子眼缘儿的,还能到我淮阳地来做大将军。”

“大都督,你可真是下血本儿啊!”

“管它高手来不来,来了,冲着这奖赏,他也得护着咱们淮阳地。就算不是他们要找的凶手,咱们的态度也放这儿了,少他妈来给老子找事儿!”

第二天,罗成兆发擂台榜,轰动了整个中域。

“哎呀,阿辰哥哥,你看,有擂台!哇——这奖赏可不得了啊!”人群里有个清脆的少年音,格外清晰。

少年身旁的斗篷青年没说话,目光有些冷,只是微微偏头看了看他,语气却是十分温和道:“想试试?”

“当然!刚来淮阳地就碰上这么有趣的事,一定要去看看!”


第二部·完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0,045评论 5 46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4,114评论 2 377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7,120评论 0 332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3,902评论 1 27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2,828评论 5 360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132评论 1 277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590评论 3 39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258评论 0 25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408评论 1 29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335评论 2 31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385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068评论 3 31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660评论 3 30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747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967评论 1 25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406评论 2 346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1,970评论 2 34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