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中国的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鲁迅《热风》
很早很早,我们就在课本中接触到了鲁迅。课本上说,“鲁迅,本名周树人,原名樟寿,字豫才,以笔名鲁迅闻名于世,浙江绍兴人,为中国的近代著名作家,新文化运动领袖之一,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和开山巨匠,在西方世界享有盛誉的中国近代文学家、思想家”。我与他的初次见面,就如同其它许多课本上久享盛名的作家一样,带着一长串的称号,荣誉,和赞扬。当然,还有令人厌恶的“背诵xxx段”。
所以,初次见面,我想我并没有认为你和其它那些被我遗忘在记忆长河里的作家有什么不同。毕竟课本——对于大多数处于学龄的孩子们,都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不过,他老人家“出场”的频率似乎极高,在课本上频频出现,当然还每次还跟着一大串细致到每一个字的解读分析,以及“背诵xxx段”,加上周围慢慢出现的数不胜数的调侃段子,我也慢慢的觉得:这个总是不苟言笑,措辞激烈的“远古人”,真是不讨人喜爱。
这可不是嘛?在那个认为未来无限可能的年龄,在那个宣扬美好,梦想,一切皆有可能的时代,在大家相信努力能改变一切的当下,鲁迅的文章,在我当时看来,与这个“崭新”的时代格格不入。文字中处处充满着批判与担忧——“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些文字情感过于饱满,字字透漏着痛心与深思,令一位还未谙世事(虽然总是以为自己“成熟”)的少年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一个他不敢去相信的世界。“都是以前的事了”,系着红领巾的我在路上默念着,“都是旧时代可怜的事了”。如此想着,身心便轻盈了起来,从每天要经过的废品站边蹦跶着过去,不去看那位披头散发,终日挂着忧愁面孔的老妇女涣然的神情,也不敢看那穿着和我相同的校服,却在那低头默默拾起垃圾的同学。晚上的电视里在大声地宣示着:“我们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奋斗的时代,一个幸福的时代”。我望向窗外,看着万家灯火后连绵的群山,没来由的想到:”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隔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想到这些,我摇摇头,觉得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我想我转过头就会马上忘记。
然后我就真的忘记了。毕竟,我还有那么多的作业要完成,那么多的欲望填补,不是吗?
说来惭愧,之前对鲁迅的种种印象,大都停留在课本。因而常常只感到其“横眉冷对千夫指”,却极少见“俯首甘为孺子牛”。毕业之后,我想,他也终于会和其它作家一般,就这样沉默了吧。
只是,每次遇到什么热点事件,想要说几句,才发现,鲁迅早已站在那里,冷眼看着一切。
比如,当看到聊城于欢抽刀向对他母亲施暴的高利贷的时,会想起这句: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
在江歌案里,当一堆网友希望江歌母亲能原谅那个一手将江歌推向地狱的闺蜜刘鑫时: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在看到环境破坏、资源枯竭后的煤炭城市景象时,猛然又蹦出了:虽然有人说,掘起地下的煤来,就足够全世界几百年之用,但是,几百年之后呢?几百年之后,我们当然是化为魂灵,或上天堂,或落了地狱,但我们的子孙是在的,所以还应该给他们留下一点礼品。
还有侮辱先烈战士的流言,有老人摔倒不敢扶的无奈.......“我的话已经说完,去年说的,今年还适用,恐怕明年也还适用,但我诚恳地希望不至于用到十年二十年后”。很可惜,直至今日,鲁迅的文字依旧直入人心,瓦解一切虚伪与伪善——这最容易欺骗麻木自己的品质。只是,每每回看,那个曾经对未来充满信念的少年,愈发的害怕起来:他清楚地看到了自身的懦弱与胆怯,势利与冷漠。他明白自己没有那样坚定不移的意志与忠诚,也没有敢于站出来的勇气,他知道,在那个年代,他会和行刑场边围观的一圈圈围观的人一样,就站在那里,满是恐慌与侥幸。
第一次接触《故乡》时,感到十分荒谬与悲哀,因为那时,他想着之后会成为“我”,看到往昔的变迁和他人的变化而感慨。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愈发感受到,有些事,不是光光靠“努力”二字就可以改变的。再次回看《故乡》,看到闰土颤抖地叫出“老爷”,那角鸡,跳鱼儿,贝壳,猹,……被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永远的被埋藏在那记忆的深处。他愈发清晰地看见:那平庸的未来与人生的天花板,希望的光芒变得微弱,寒气升起,他也会变成那个为生计奔波的“闰土”。
于是,在强烈的大脑自我保护机制下,他放下了书本,害怕再去看那直入内心的文字。“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的”,他低喃着。
如果顺利的话,他会愿意就这样永远地“奋斗”下去吧。拼命读书,拼命工作,拼命买房,拼命赚钱,拼命为孩子找好学校。。。。一切都合乎常理,在别人眼中也是个“努力”的人了。似乎。。也很幸福?“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如果知晓真相,反而会令人更痛苦,那让其在谎言中度过一生,会不会更幸福呢?
可惜,事情从来就不那么顺利。
18年6月20日下午15时左右,在甘肃省西峰市丽晶百货大楼8层的窗台外,一个19岁的女孩正欲跳楼。底下围观的数百名群众中,有些人显得异常兴奋,他们高声起哄,让女孩“往下跳”,他们拿出手机拍摄,随时准备发在短视频平台,搞“一个大新闻。” 傍晚19点30分左右,女孩最终从8楼跳下,当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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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脖颈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向上提着”,刽子手手起刀落,这群围观的人便“轰的一声,都往后退”。“如果说,百年前的老栓认为吃“人血馒头”能治病是“愚”的话,那么那些起哄让女孩“跳下来”的围观者,就是赤裸裸的恶。和这个”努力富强“的新时代格格不入的恶。
当时,他看到后除了惋惜愤慨一下,也并无多大反应。只是,随着时间的发酵,他又看到了那疲倦却依旧坚定的面孔,站在那喋血的大楼下。现在常常宣称”这盛世,如你所愿“,不知道这是否满足他老先生的愿了呢?
我想是没有的。因为他所描绘的画面,历经数十年之后依旧频频出现,因为敢于发声的的人终究仍是少数,因为在这快速增长的经济下,灵魂却依旧野蛮。因为”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的
消失,不但毫无不平,而且还要随喜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了人类,连我都在内。” 可这暂时,似乎仍是“指引我们的微光”。
1936年9月5日,病中的鲁迅写下了一篇文章——《死》,他好奇死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原来这样就算是在死下去,倒也并不苦痛;但是,临终的一刹那,也许并不这样的罢……。我想,这些大约并不是真的要死之前的情形,真的要死,是连这些想头也未必有的,但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
1936年10月18日凌晨,鲁迅哮喘突然发作,几乎不能呼吸,甚至不能和身边的许广平说一句话。那时,他大约是真的体会到了死到底是怎样了吧?可却再也写不下一行文字。鲁迅去世于1936年10月19日清晨,5点25分,日出东方白的时刻。鲁迅连死,也不愿在黑暗里,非得熬到天亮。
我不知我能走多远,我还能走多久。我们虽然在局限内,“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所以我越接触这世间,便越害怕读鲁迅的文章,但也是越接触这世间,越爱人世的美好。“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想,我終於開始能正视这个,复杂,艰难,与温暖的世界了吧。
谨以此篇,怀念鲁迅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