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40年的都城新郑。
那年的春天似乎来的特别早,初春二月桃花早已开遍城郭,绚烂如蒸霞,百姓们都为这满城芳菲惊叹不已,人间二月,山寺桃花,天降异象,上天注定会发生一些事情,改变一个人,一座城,和许许多多人的人生……
郑国王宫
母亲抚着肚子站在碧桃宫前看着这一夜春风吹开的千里桃林,温柔地微笑。
“今年桃花开的如此之早,可是为迎接我儿?”
“你如今快要生产,怎还到处走动,若是伤着自己可怎么办?”
母亲闻声抬头,看着父王一脸紧张地疾步而来,转到身前,一手环住母亲的腰肢,一手托住母亲的肚子。
“大王……”
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袭来,母亲紧紧抓住父王的衣袖,弓起身子,父王大惊,赶忙抱起母亲走入内殿,碧桃宫一下子忙乱起来。
父王被医官请到外殿,听着殿内传来女子的惨叫,坐立不安又别无他法,只得在殿中来回疾走,父王的女人们听到消息也都纷纷赶来,所有人花枝招展地围绕在父王身边,根本没有人关心在内殿呼吸渐弱的母亲。
我在母亲腹中挣扎了半日之久,在产婆与医官的惊呼声中,用一记响亮的哭声向世界宣告我的降临。
产婆将我包好抱出去见我的父王。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少妃生了个漂亮的小公主,奴接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孩子!”
产婆将我高高举起,父王赶忙抱起我,看着我不觉一惊,而后更是滔天的欢喜,我出生时并不像其他婴儿皮肤红皱眼睛浮肿,我皮肤白皙凝脂如玉,双眸更是如黑晶石一般,映着这满园缤纷桃花黯然失色,父王仰天大笑,
“真乃吾女!”
“真是恭喜大王,得了个这么漂亮的小公主……”
“是呀,这孩子真好看……”
“小公主的眉眼真像大王……”
父王的女人们围绕外侧纷纷恭喜父王,可那如丝的媚眼都在纠缠着父王,丰腴的身子恨不得都挂在父王身上。
“怪不得天有异象,今年的桃花比往年竟早开数月,原来是应到了这里,大王,这孩子真好看……”
父王的大夫人走上前来,众妃识趣地后退一步,她抚摸着我的脸颊,目光慈爱却无一丝温度。
“大王,小公主出生不凡,应找司天监好好看一看,桃花盛开乃是吉兆,这小公主会为大王,为郑国带来福祉呢!”
父王一愣,转而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自豪与骄傲,
“夫人说的极是,来人啊,传司天监,择吉日为公主看相!”
母亲听着殿外的喧闹声虚弱地微笑,从此以后,在这偌大的深宫,她不止有父王一个亲人,她还有一个女儿,与她血脉相连的小人儿……
母亲抱着新生的我欣喜不已,即使累极也舍不得放下,父王看着母亲满眼爱意,
“姚儿,谢谢你,为我生了一个这么美丽的女儿,我为她取名为少,姬少……”
母亲的脸上是初为人母的喜悦与满足,她目光温慈地看着我,柔情似水。
三月初三,黄道吉日,司天监为新生的小公主看相,都城百姓奔走相告,这个异象时出生的小公主不仅牵动着王宫的心,也牵动着百姓的心,不光是我的父王,百姓们也需要一个吉兆让他们坚信,他们的国家会繁荣昌盛,是被上天眷顾的。
七星台下人山人海,所有人仰望着台上身着白袍的正使,宫女抱着我一步步走上台去。
所有人都屏息凝望,司天监正使从宫女手中接过我,一看我的面容不觉一惊,踉跄一步跌坐台上,全场哗然,母亲紧张地攥着帕子站起来扑向我,被宫女拦住,那正使跪在高高的七星台上浑身颤抖,不停地向父王磕头,父王惊问原因,正使磕头不止,只是拼命祈求大王回宫。
大王銮驾回宫,空剩一头雾水的百姓。
父王高高坐在宝座之上,看着殿中跪着的司天监正使,
“如何?”
“回大王,公主相貌不凡,贵不可言……”
父王一听,眉头一展,母亲则是微微松了口气,
“孤的女儿,自然贵不可言!”
“可是……”
“可是什么?”
“公主她……”
“她怎么?”
“公主命格贵重,却命犯桃花,是殃国祸水呀!”
整个大殿静悄悄的,父王满脸漆黑,
“把他给我押出去,撤掉官职,永世不得录用,今日之事泄露丝毫,孤要了你的命!”
“大王开恩啊大王,公主恐为失行妇人,殃及父兄,大王早做打算啊……”
父王看了一圈殿中众人,看向我的母亲,母亲含泪带着卑微的祈求,父王强忍着转过头去,又看了看我,没说一句话走出大殿。
父王的影子被拉的好长,殿中站着我绝望的母亲,襁褓中无知的我和心思各异的各宫夫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有心人的特意安排下,宫里的事还是传了出去,大街小巷,人尽皆知,小公主是红颜祸水,祸国妖姬,父王大怒,斩杀了司天监正使和当时在场的所有宫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可流言并没有因这场杀戮而终止,反而愈演愈烈,到处在悄悄传说,公主的降生带来了杀戮血腥,新郑都城发生了踏马伤人事件,城南失火,死伤百姓近百,种种事件的发生都打破了吉兆的神话,百姓们相信了所有的不幸都是公主带来的。
桃花早开不是吉兆,事出反常必有妖,公主是妖精转世。
各种流言愈演愈烈,父王终于沉默了,母亲看着父王的背影走出碧桃宫,她一直都在期望着他能回头看看她,哪怕一眼,可是他始终没有回头,母亲的目光眷恋地黏在父王脚步带起的尘土上,可是她没有勇气再喊一声大王。
父王走后,碧桃宫被封,宫里只有母亲和我。
十六岁以前,我都没见过我的父王,父王的所有都是母亲讲给我听的。
十六岁那年的春天,市井上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那些流言蜚语,好像所有的不幸都被封在了碧桃宫中,当年那个出生时惊动天下的小公主,似乎早已被人们忘却了。
在一声吱呀难听的门栓启动声中,我迎来了我的十六岁。
那天,母亲站在宫门前,看着尘封已久的宫门被慢慢拉开,尘土簌簌下落,落进眼睛里,湿了眼眶。
我们可以出去了!
母亲带着我急匆匆去拜见父王,可父王并没有见我们,在父王宫殿的转角,我看到了大夫人,父王的嫡妻。
我不喜欢这个女人,华贵的锦袍罩不住她衰老的气息,吊捎的眼角藏着阴毒和算计,她看着我,眼中闪过惊艳,戒备甚至有一丝惶恐,可转瞬就化成浓浓的惊喜,
“孩子,你长大了,竟是这倾国倾城的模样!”
她上前抓住我的手,我本能缩了回来,我不喜欢陌生人的碰触,她并未感觉尴尬,仍是笑盈盈地夸赞着我。
“呦,这就是当年那位预言红颜祸水的公主啊!”
“云少妃,不得无礼!”
被大夫人训斥的女子扬了扬手中的帕子,扭着腰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她是大王的宠妃,娇纵惯了,你们不要往心里去,别理她!”
“谢夫人!”
母亲总是这样低眉顺眼,大夫人愈发笑意盈盈,
“时常到我殿里坐坐,许久未见,咱们姐妹好好说说话!”
母亲和我目送大夫人远去,看着母亲黯然的面孔,我既心疼又怒其不争!
解了禁闭的我们日子过得并不好,宫里的宫女捧高踩低,父王从未看过我们一眼,他们更加肆无忌惮,为了巴结云少妃经常作践我和母亲。
那天,两个宫女在我每天给大夫人请安的必经之路上,于树丛后恶言诋毁我,我冷笑,大可不必做的这样遮遮掩掩,故意遮掩着说给我听倒不如出来说个明白。
我将两人揪出来,那两人没有一丝惧意,反而更加得意,变本加厉甚至恶语讥讽我的母亲,我怒极,拿起一块石头奋力砸向一个宫女的额头,她的眼睛瞪得老大,殷红的血液从她额头流下来,流过眼睛,流过嘴角,丑陋而扭曲,她的手死死拽住我的裙摆,我大口喘着气,旁边的宫女惊叫一声跑开,我心一横想去追她,可奈何被紧紧拽住,我拼命一边撕扯的裙子一边又奋力砸向她,她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一声重物触地的闷响,我惊觉回头,跑走的宫女趴在地上,脖子上一道深深的血痕,一袭宝蓝的身影站在一侧,正在擦拭手中一把带血的剑!
迎上他的目光,我没有丝毫惧怕。
“一切都是我做的,我自会承担!”
“姑娘误会了,在下什么都没看见!”
在我惊愕的目光中,他迅速清理好了尸体,放下一瓶药就消失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帮我,我并不知道他是谁,满怀心事回到宫里,母亲一脸担忧站在门口,我隐藏好自己的情绪,对着母亲微笑。
接连几天,他总会出现在那里,看见我时便对我微笑,看着他的穿着并不像是个贵族公子,我没有跟母亲提起这样一个人,我也没有向任何人打听这样一个人,而他,一直在这条路上默默护着我。
第二年的春天,我仍没有见到我的父王,而此时,我已经爱上了这个一直默默守护我的男人,我不在乎他的身份,只要跟他在一起,就好!我瞒着母亲,瞒着所有人,可是上天,跟我开了一个致命的玩笑。
我怀孕了,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我羞涩地告诉他这个秘密,只顾着欢喜却没注意到他古怪的笑意。
公主未婚先孕,一夜间传遍后宫,我看着前来兴师问罪的大夫人和看热闹的终妃妾,面无表情,母亲垂泪否认,大夫人冷笑不止。
“不知廉耻,下贱的人生出的种也是下贱!”
“你说谁!”
我冲到她面前,恨不得撕了她那张邪恶的脸!
“不要脸的东西,真是作孽,自己的哥哥都勾引,你还知不知廉耻,当年预言你是个荡妇,如今果然不假,早知今日当初就应该把你溺死!”
“哥哥?”
“装什么装!真是伤风败俗,家门不幸……”
我脑子一片空白,当我看到人群中他缓步而来的时候,宫人自动让出一条路,我听到,他们称他“公子蛮”!
公子蛮!呵呵,我的哥哥,真是讽刺!
那天,在我那位好哥哥的口中,我成了彻底的不知廉耻的荡妇,我如何勾引他,如何与他私定终身,他在众人面前娓娓道来,他每说一句,我的心便凉上一分。
谩骂声,嘲讽声,唾弃声不绝于耳,母亲将我护在身后,看着她的背影,鼻子微微发酸。
那天的黄昏,我见到了我的父王,他看着我的眼光根本不像是在看女儿,就像看着一堆垃圾,我想着母亲对我说我出生的那一天,父王抱着襁褓中的我仰天大笑,
“真乃吾女!”
我想着那时的他多飞扬得意,现在的他就有多恶心嫌弃吧,我的心在他厌恶的目光中一点点往下沉,心中那一点对他美好的期望,那一丝丝孺慕之情逐渐泯灭。
关于我的流言一夜间甚嚣尘上,那些曾被忘记的预言如翻涌的潮水袭来,我和母亲在这暗涌中无船可渡,无路可通。
我最终被他远嫁去陈国,母亲哀求无果,我看着她绝望的表情,可能这一生我都见不她了!
这一年,碧桃宫的千里桃林竟早早凋谢了,母亲以泪洗面,重病不起,我那位好哥哥偷偷溜了进来,竟欲与我寻欢,看着他眼中的欲火,我恶心的反胃,我打开他伸向我的手,反手狠狠抽了他一耳光,他面露凶相,狠狠扣住我的下巴,
“臭婊子,你以为你是谁?本公子看得起你这身肉才会来看你,一个被父王抛弃的女儿,你还能翻出什么浪,只是可惜了这容貌身段,白白便宜了陈国那个老家伙……”
他的手在我身上乱抓,我恶心,愤怒,却摆脱不了他的钳制,余光看见母亲惊怒的眼神奋力向我爬来,我却出不了声音。
桃花凋零的碧桃宫中,我的纱裙被撕的粉碎,连同我的心,我侧过头,看着乌黑的秀发漾起淫荡的波浪,直到日暮西山,他终于满足,停止对我的蹂躏,穿上锦袍,又成了翩翩公子模样,看着地上的我,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我起身爬到母亲身边,奋力将她拖回床上,擦干净她嘴角的血迹,等她醒来。
“桃儿……”
母亲虚弱地看着我,看到我肩上青紫淤痕,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
“是母亲对不住你,没能保护好你……”
我握住她的手,
“母亲,这与你无关!”
“桃儿,桃儿,桃儿……”
母亲一遍遍的叫我的乳名,唯一的只有母亲叫过的乳名。
“我的好孩子,娘对不起你,你要好好的,你会遇到一个满眼都是你的人,母亲没有做到的,他会帮母亲做到,你要好好的,我的孩子我的……”
母亲费力从胸口摸出一块手帕,这个手帕我看了无数遍,因为每天她都要拿出来抚摸几遍又小心包好,手帕上绣满了灼灼桃花,一男一女静静站在桃树前,女人隆起肚子依偎在男人身边,岁月静好。
她将手帕递给我,眷恋地摸着我的脸,最后又将目光移到手帕上,
“我的……”
她再也没说出来。
母亲死在桃花早凋的那个春天,没有闭上眼睛,我收起那块手帕去找我的父王,临走前,我应该完成母亲的心愿,我知道她未完的那句话,她说,
我的大王……
父亲的宫殿庄重而繁华,门口的宫人异样的目光我已经不在乎,今天,只要见到父王就好。
传话的宫人说大王在休息,可我明明听到殿中女子甜腻的笑声,我跪在殿前直到天黑,才被放进去。
“你来做什么?”
看着那个我应该称作父亲的男人,突然很为母亲悲哀,
“我母亲死了!”
“哦……”
我看着他,他一点都没有伤心的表情,仍搂着怀中的美人,嘴巴接住素手递过的酒杯,一饮而尽。
“母亲让我送一样东西!”
宫人将手帕递上前去,他瞥了一眼便不做声,旁边的美人正端过酒杯,手一斜,全都洒在了手帕上。
我一声惊呼冲上前去抢过帕子,
“你干什么!”
那女子跪伏在地,祈求父王原谅,可是那眼中明明闪烁着得意。
“不要紧,一块帕子而已!”
我的心一紧,母亲的一番深情竟被人糟蹋至此!我收起手帕,这里的空气污浊的厉害。
“母亲本是单纯快乐的浣纱女,是你倾心她的美貌,将她纳入郑国的皇宫,你说你爱她,会护她一生平安喜乐,可你却食言了,让一个女子苦等你这么多年,她这一生何曾平安,又哪得喜乐?”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大殿,并未理会后面的人,走在后宫的石头小路上,想念我的母亲。
“姚少妃死了?”
“死了,真够可怜的,跟死个宫女似的,连个动静都没有……”
“姚少妃那么漂亮,也真是可惜了,如果没有当年的事,她现在应该能和大夫人比肩了……”
“哎我听说,当年那个什么预言啊都是有人设的圈套,就是想除掉姚少妃和公主……”
“别浑说,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两人窸窸窣窣一阵离开,脑中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的有些抓不住,蓦然想起公子蛮侵犯我的那天,他一边发泄一边呓语,女人真的是让人搞不懂,隐忍筹谋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嫉妒,这么大一个圈套,就为除掉你们,可惜了我的美人!我的心突然抽痛的厉害,蹲下身,寒冷浸透四肢百骸!
三天后,我就要远嫁,出嫁前我才知道这十多年的苦楚只源于一个女人的嫉妒!
我去拜别我的父王,跟他诉说母亲多年的委屈和当年预言后的真相,父王坐在烟雾笼罩的高座之上,面容模糊虚浮。
“你母亲已死,你还是安心待嫁去吧!”
“我只是想让世人知道当年的真相,还母亲清白,不再让恶人逍遥法外!”
“知道真相又如何?”
“让她接受本该应有的惩罚!”
“惩罚?少儿,你要知道一个国家的稳定远比一个女子的清白重要的多的多!”
呵呵,原来如此,因她母家身后的势力,我的母亲就永远背负着骂名,而我,永远都是祸水!
“少儿,你若是个男子就好了,可是你是女子,这是男人掌控的天下,而你这辈子只能依附男人!”
“男人可以掌控天下,可是却保护不了一个女人,我的母亲,你爱过她吗?”
我站在殿中央,久久没听到他的回答。
“你永远都不知道,她有多爱你,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有多爱她!”
出嫁那天,我身着华服,绫罗锦缎予肌肤以温度,撑起我灰败的心,父王和众妃站在高高的七星台送我离去。
七星台,我的命运,都是在这里发生转折,看着大夫人嘴角的笑意,公子蛮脸上淫邪的表情,我粲然一笑,我听到人群中倒吸冷气的声音,大夫人僵硬的嘴角,公子蛮凝固的笑容,美貌,有时果然是最厉害的武器!
父王,既然我们都是被权力操纵的棋子,无法全身而退,那么就让我以己为棋,乱了你这天下棋局!既然这是男人的天下,那我就让天下的男人臣服在我脚下!
此番去陈国,山高水远,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但有些恶果,你们自己慢慢享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