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往事(其十)《昔友,惜友》

童年往事之《昔友》

得知梁子去世的消息时,我在震惊的同时,顿时有种“原来如此”的恍然。

他去世的消息,是我们共同的好友告知,我方得知的。如今各种群泛滥成灾,对我这种中年社畜来说,每天刷群的人不是在刷存在感,那就是赤裸裸的炫耀“爷有时间”或者“哥有钱”,反正是不用苦逼着天天撅屁股使劲儿干活还不一定能挣出一家老小口粮那种。

对我这种上有老下有小,家庭及工作重负在肩,养家糊口还迫在眼珠子前面,好吊口气让人欲生不得,欲死不能的人,刷群还真是一种堪比中五百万的奢望。虽然家庭群总是一片花开静好悄然无声,但工作群中总有回复不完的各种杂物,因此只好把其他所有爱好群、团购群、不知道什么群统统静音,其中就包括了同学群。

我一直认为同学群是个神奇的存在——你抱着激动与好奇好奇进去,进去之后突然某日,因为某件小事,或者某个已经自从毕业后就没有见过面的同学的某句话,就会觉得往昔的美好会被砸个粉碎——这和婚姻有点儿异曲同工之妙,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矣。

同学群要么羞答答沉默半年不语;要么总是那么几位中二社畜因着不舍青春尚存幻想插科打诨,偶尔在节假日各种套词儿祝福哗啦啦冒出一片。恕我直言,对我来说毫无营养,但又舍不得退出,这又和中年人的婚姻同工了:TA不想碰你,但TA也不想离婚。

题归正传。再说说梁子的离去。

梁子是初中同学,和我忒要好的那种,是条汉子。但毕业之后他从军去了,完成了我这一辈子没办法完成的梦想,这一点我是极羡慕的。我家几代人从军,到了我这一代就只有大堂兄大堂姐了,骨头里的大漠没有机会冒孤烟,头顶秦时明月却没去过汉时关,是我一辈子无法弥补的遗憾。

但梁子从军,很多人都从军,我的英雄主义无计可施,只好每天把小儿子当兵蛋子一样训,可惜还是个井中月水中花——这小子的身子板儿一撞就飞,估摸着也没戏。

梁子从军以后我们就基本没有联系过了。在火车绿皮儿凡事儿写信的年代,很多儿时的伙伴都这样,一旦离开可能就是一世永隔。不像现在的孩子们,不管离得多远,不管联系不联系,他还能变成通讯录里一个熟悉名字,躺在角落里安静地等着你。

我的年代很古旧,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没有微信。以至现在我还残存着许多古旧的爱好,比如写信,寄明信片,阅读纸质书籍,或者和隔海相望的朋友们一杯酒遥遥相祝。但梁子是没有的,我记得大学时偶尔在街头遇到过一次,匆匆,没聊上几句,就在茫茫人海之中分开了。

或许那时候太年轻,年轻时从不相信所谓噩运会降临到自己的身上,也从未想过有些人一旦散了就是生死相隔。再好的情谊也经不住山高水远,任谁也无法预料,纵然我们两家只不过数公里的距离,那时匆匆的一眼,已经是这一世最后的一次回眸了。

时间太久,有关许多人的记忆都成了发黄的照片,但梁子在我心中还是鲜亮的。少年的身材高大健硕,小肥肉走起来颤巍巍,小眼睛看人时一眯就有种精光四射的味道。那时的他和我的性子相仿,嚣张地恨不得拿根棍子在手上,天天唱“我要,这铁棒醉舞魔;我有,这变化乱迷浊”——嗯,戴荃的歌词儿写晚了。总归,都是“踏碎凌霄,放肆桀骜”的主——除了家中太后,谁也别想管老子一根毛儿!

吾家太后对我这个好友还是颇不错的。梁子经常去找我写作业,这孩子会装,那双眯眯眼笑起来还是挺有欺骗性的,冲你乖巧一笑,一米七几的大个子看起来竟然也有种特异地反差萌。太后吃他这一套,大多给他面子,放我一疯;有时候娘娘心情不好,我就打手势比口型“风紧扯呼”,让人果断撤退,免得误伤无辜。我毕业很久以后太后还问起来小梁子如何啦?可惜那时候我已和军人梁许久不联系,早不知其所踪,故此一脸茫然,太后自此也没有再问起了。

时光越来越旧,我也越来越老。在我几乎将这些陈年旧事都泡枸杞酒的时候,终于被故友拉进微信群,重新与各路神仙姐姐哥哥弟弟妹妹们重逢。据说现在校友同窗都称学长学姐,学弟学妹;我这等老朽搞不来这么摩登味儿的说法,但纵观我研究生大中哲同学群,诸同窗互称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个个温雅矜持,满是世外高人仙居隐士,让人不由暗戳戳揣摩究竟吾等师尊是否已是化神境大能,各位师兄弟又是练气几级筑基得否,说话都得三思而言,不敢放肆,没有个学术成就都不敢吱声,更不敢逢人鼓吹自己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出身。

与此相反,咱的初中群,实在是惬意地很,地气接的十足,感觉每个人都是在那么真实和努力地活着。天天吃啥最新资讯吐槽孩子作业老师社区新闻,真真是个热闹的人间。不过诸位须知,仙有五品,鬼、人、地、天、神,如果说大中哲群是个个是天仙,则初中群则是人仙云集。所谓人身难得,能得此身,还能活到这岁数,谁不是得了天地大造化。

这群开始也颇热闹的。梁子和和另一个传奇哥们儿星子是主力。梁子还在的时候,他俩一起每天互屁互怼,整个群就这么热闹起来了;他走了之后,suddenly,整个群沉默了好一段,从此星子一人独亮,一统江湖,然独孤求败。

这未免让人过于感慨了。吾今年不过四十有三,走的两个一个比我大几天,一个比我小一岁。如此正直壮年,硕大的花儿就这么突兀地凋零,让人怜惜又惊悚。由于二君子都是在大节庆前后急性病突发离去,不由更让我既羡慕又恐惧。羡慕者来自于其未受老苦,未遭病痛,只享年轻荣华;恐惧者来自于生者之痛。人生四悲,这些家庭独占其三——幼年丧父成孤;中年丧偶为寡;老年丧子无依。因此我不厌其烦地跟爱的人、关心的人唠叨:身体第一,身体第一,切勿自己大撒把,留下身后一地伤心人。洪水滔天与死去的人无关,但生活的洪流,足以淹没你生时最爱、最关心的人们。为了家人和自己,道路千万条,健康第一条。做人不锻炼,亲人两行泪。

所谓人生啊,就是朝欲色,昔生死,年轻时追求功名利禄美女香车,年纪大了追求长生不老一夜三次,如此而已吧。

我经历过数次亲人离世,那痛怕只有经过的人才懂得了,难以用笔墨形容。但也就是经历多了,方能真勘生死关,所谓贪生不怕死是也。贪生者,为了亲人爱人使劲儿活,就算是咱们拼尽全力活成了普通人,也是老天给的难得的机会去修行体验,好好珍惜每一刻,和身边的每个人;不怕死者,死亡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课题,最起码在马斯克的人机接口还没有大面积普及的情况下——我估计五十年内没希望,毕竟这就算人体试验成功,短期内也是世界顶级资源人们手中的筹码,绝技不会放给我等挤公交租公寓每天为了孩子上学腿都跑细的普通人的;更别说现在还只是在猴子身上做了试验。但是等真没有了死亡的威胁,人类恐怕也不再是以往意义上的人类了,那时将会有新的物种产生,脱胎于人,却不再是人。盖因经历过生死,才算是走完“人”应当走完的路吧。

死去元知万事空,这句话其实有个科学疑问,死去的人,真的知道万事皆空吗?还是这其实是活着的人受到启示?我暂无法回答。当然对唯物主义者来说,或许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对于真正失去亲人朋友的人来说,则是宁肯相信离去的人不过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就像我经常于梦中与故去的父亲相见,每每让我放心且安心,总有种我与他不过是分居两地,而非生死相隔的错觉。

所以说这世界很有些意思,总有些奇妙的事。梁子去世当日以及后面一周,我其实并不知晓,一如我所说,我很少看群。但他去世那两日,我心悸了整整三日,从早到晚,每一分钟两三次。我还以为家族病发,差点去医院,但因为并不是特别疼,又在疫情严重之时,就按捺住了。那时我生怕是家人有恙,忍不住打电话不断叮嘱母亲、弟弟与爱人要小心身体,安全驾驶;没想到过了几天,就得到了哀讯。所以我说,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星子一直说等我回去,我们几个要好好聚聚,好好聚聚,这回顾青春的聚会,恐怕要到另一个世界实现了。

前几日清明,细雨霏霏,夜间晚眠。本以为家父要来——他每年都来的;谁料那夜访客竟是已经二三十未曾相见的梁子。他离去已经快两年了,没想到今年清明竟然跋山涉水来到异国他乡来入梦探访。梦里的他容颜清晰,笑容腼腆,眼睛亮亮,不像是个万里前来的客人,反而主人似的说要请我吃饭。我俩开心地坐在少年时曾坐过的高台上,望着远方的田野和城市,胡乱聊着什么。起风了,我吃着他剥开的桔子,一瓣,一瓣,慢慢吃,特别甜——我想,这大概是他能请我吃的最好的饭,也是我吃过的最甜的桔子了。


仅以此文纪念我儿时的好友——孙锦梁。

PS. 老孙,有人记得你,你就不会消失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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