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

嫦娥:

        我的相公后羿有一天告诉我,由于他射日有功,王母赏了他仙丹一颗,服下仙丹后他可以青春永驻、长生不老......说话间,我从自己额前刘海的颤动中,感到了我心的颤动:他,获得了永生永世的生命,做他的英雄。那我呢?不要说完全拥有这个男人,几千年几万年之后已然化为尘屑的我,在他那与日月同生的生命里又算什么呢?!我故去之后,他哪里还会记得在他无尽的生命里曾经有个嫦娥?!他,已经完完全全拥有了我,而我,在沧海桑田的变化间却只能是他身边的一个过客——

       不愿被人抛弃就先抛弃他。

       我平静的吞下了那颗仙丹,平静的接受自己的脱胎换骨、飘飘欲仙。直到,我脱离了大地的束缚,我开始慢慢上升、上升,我慌了,我怕了,我无措的看着后羿熟睡的面容一点点的离他越来越远,我开始意识到,那不是颗仙丹,是颗苦果。

       为什么无爱会造成两个人的分离,而爱也会造成两个人的分离?


       我终日在月宫里无事可做,只是坐着、看着、等着。坐在月宫边那棵千年桂树下,看着红尘中几世轮回的后羿,等着死亡——只有死我才能从这千年相思中得到解脱,而恰恰只有“死”是我唯一办不到的。

   

        后来,有一个人走近了我,走进了我的生活。

        在那棵桂树下,一个清逸、俊朗的男人,送了一只兔子给我。他说他可以在我的眼中看到一泓深不可测的寂寞。

       他有着阳光般温和的笑容、春风般柔润的嗓音。他,是这寒冷的月光里唯一可以给我温暖的,也是唯一愿意把全部温暖给我的人。

       他叫吴刚,一个和后羿截然不同的男人,后羿如山、吴刚似水。在他那里我感受到了对花一般的呵护,我感到了柔情蜜意、感到了缱绻悱恻,我第一次收到了一张画我的像,第一次听说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第一次收到了一支飘香的桂花— —

       然而,他一个人的温暖,又怎能抵得住这月宫上冷彻心脾的寒?!我试图让自己爱上这个近乎完美的男人,这个完完全全属于我的男人。我如此努力,努力的鲜血淋漓;却始终不能忘记,忘记我心里那颗赤金的烙印。在他柔和细腻的脸上,我总想寻找一丝棱角,在他温柔的臂弯里我总是怀念另一记有力的拥抱— —

       有一次,我看到了后羿,看到了那双坚毅深邃的眼睛、看到了那棱角分明略带胡茬的下巴。“羿-”我轻唤他,如同几千年前一样,“你原谅我了吗?我知道你还是疼惜我的,你终于回来找我,因为你知道我是因为爱你,对不对?我是永生的,我对你的爱也是永生的——”突然间,一阵刺骨的寒冷唤回了我的清醒,使我清楚的看到一个从我身边抽离而去的背影。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吴刚,尽管我知道,他就在月宫的另一尽头伐树,伐那棵桂树,那棵我们初次相识的千年桂树。我不敢去见他,我知道是我伤了他,他怨我,即使见了面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何面对他。


        于是,我恢复了以前的日子,我继续静静的坐看红尘里的纷纷扰扰。然而却已不能在那棵桂花树下,我就坐在月宫门口的台阶上向人间看,旁边蹲着那只小兔子。

        自吴刚走后,这只兔子就成了我唯一的依靠,有些可笑,一个人,竟然要以一只兔子作为依靠。但事实就是如此,只有他如此温顺、恬静、形影不离的跟着我、守着我、看着我。




         几世的轮回掩盖不住他英雄的气概,于渺渺红尘中他依然是那么卓拔出众。是的,他是一个成功的男人,无论何时何世,无论天地人间。一个成功的男人总是最吸引女人的目光,多少女子一片真心、满腔痴情的爱着他,然而他却不曾被任何一个女人拥有过。

        我去过三生石,帮他查过,没有人知道红线另一端的人是谁,即使月老、即使红娘。他的生生世世都是注定了的孤独。

       看着他在万丈红尘之中独自徘徊,看着他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他并不存在的红颜知己。他坚强刚毅依旧,却又显得那么脆弱、那么无助。一个人再成功,又怎能挣脱的了命运使然呢?!每当他困惑时、迷茫时,我是多么想纵身飞入这滚滚红尘,轻轻将他揽在怀里,抚摸他乌黑略硬的头发,在他耳边告诉他:“有我在”。


       终于,我去了,一个月圆之夜,乘着月光静静的站在他的窗外,看着他熟睡沉静的脸和紧紧纠结的眉头。突然,他醒了,点漆般的眸子,那是一双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眼睛,一双曾经对我炽热、深情的眼睛,而此刻,那却是一双充满疑问的眼睛。“你是?”他问我,他问我我是谁,他竟然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如同一个陌生人,我,我依然成了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不要,我不要他忘记我,我要他记得我,即使要我下世为人、经历轮回之苦我也宁愿换他一生一世爱我!我哭了,这是我来到月宫几千年来第一次流泪。原本我以为有一种哀愁是不流泪的,可没想到那泪是流在心里的,堆积久了总会有一天一起流出来。

       泪,被彻骨寒冷的月光化为了冰晶,悬挂在了玄妙莫测的夜空。于是几千年的眼泪汇成了一条银河。此时,我才知道这月光竟是如此寒冷,如血般炙热的泪水,都可以被冻住,这寒冷我又怎能挣的脱呢?!


        后来,一对叫做牛郎织女的佳侣被罚分住在银河两端。我见到了织女,一个温婉贤淑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能犯下何等天条被罚和心爱的人异地相处?难道因为爱就要被判永世不能相见?!玉帝,你是怨人家视你无物私定情缘,还是妒人家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我一改往日的沉静,在凌霄殿前大骂起来,什么淑女风范,我统统不要,如泼妇一般肆无忌惮的叫着、喊着。我,要为织女,要为天下的有情人要一个公道。触犯天条?哼,这种毫无人情的天条还留着干什么,大不了被贬人间或灰飞烟灭——这生命于我早已无意义可言。

       然而,玉帝这次却破例妄开了一面,定下了每年七月七日,唤万只喜鹊搭成鹊桥,让牛郎织女相见。

       于是,我又多了一个痛苦的日子。每年,织女数着盼着等七夕,而我却最怕七夕。人家尚有一日可盼、可等,而我呢?盼什么?等什么?

         我,保住了青春与美貌,却保不住滋养它的爱情;

        我,留住了永生不死的生命,却留不住呵护他的人。

吴刚:

        她仿佛一缕似有似无的白云,轻灵、飘渺、神秘又带着哀伤。她素净的脸上从来没有表情,却有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高贵,玉石般散发着优雅的光芒,隐隐透出寒气。我每天在月宫的角落里看着她,我试图靠近她、温暖她,融化她。然而,她却始终没有注意到我,我知道,一定有什么已经占据了她的心。

       终于,我不能自已,以一只兔子为借口向她走了过去。出乎意料,她很快就接受了我,理智告诉我:装在她心里的是个人,她不过是把我当成那个人的影子;而情感告诉我:我爱她,只要她愿意,只要她幸福怎样都可以——即使在她眼中,我不是我。我告诉自己,她毕竟是对我有感觉的,也许她是爱我的,或者总有一天她会忘记那个人,完完全全的爱上我。


       直到有一天,她在我的臂弯里喊出了另一个人的名字,赤裸裸的告白一下子击碎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永远、永远我也得不到她的心,永远、永远我也代替不了她心目中的那个他。

       所以我决定离开她。

       我出了月宫,四处游荡却到处都是她的影子,不知不觉,我来到了我们初次相识的那棵桂树下,又是一季桂花飘,香气氤氲人已渺。微醺的桂香中我仿佛又看到我们在一起的情景,那似蹙非蹙的娥眉、那沉如秋水的眼眸让我永生永世挣不脱、忘不掉。


        于是,我找到了慈航普渡的观音大士,求她为我指点迷津,让我能重新回到嫦娥身边,哪怕是每天静静的看着她也好。观音大士微启星目道:“何苦,世人为一情字痴傻癫狂,妄你修为已深,却参不透这‘情’字是万难挣脱,本避之犹不及,如今迷途知返,又自甘投返囹圄,何苦-”然而,经我百般苦求,大士慈悲,终指引我放弃了百世的修为,以肉身的千年伐树换得了灵魂的解脱与自由。我的灵魂进入了那只小兔的体内,这样我就可以每天陪着她、看着她、守着她---

          爱就意味着一生一世的牺牲,有个人值得我去为她牺牲,于我来讲,够了。

后羿:

        我本来是个平凡的人,但我也有不平凡的地方。我似乎是红尘中的一个旁观者,冷眼看世人欢喜愁仇、权来利往,却搅不起我心底的一丝波澜。我是一个成功的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似乎是命中注定的成功。但是,冥冥中一种感觉,仿佛我的每生每世都是只为一个目的而来———寻找我生生世世的那个梦中女子。

       总有一种莫名的忧伤压在心头,一种与生俱来的忧伤,隐隐的,一痛起来就是一辈子的那种。我的眉间有个结,无论怎样的快乐与幸福都化不开。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凄迷的冷月,照不透笼罩苍穹的黑幕,此时宇宙显得如此浩大,而人却又如此渺小。我,就像夜空中最微最小的那颗星,纵跋涉千里也无法寻觅属于我的那丝温暖。


        终于,我找到了,那忧伤的来源。那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子,她乘着月光而来,衣带飘袂、裙角飞扬,宛如浮于静潭上的一株清莲,端庄、恬静却显得芊弱、单薄。秋水般的眼眸中笼着一层薄雾,轻轻的、淡淡的、痴痴的。她,是谁?怎会来到我的窗前?而我又怎会对她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疑惑了。

       当我看到她猛一转身离去的时候,我本能得想去揽她入怀,泪水莫名其妙的喷薄而出。泪水冲刷出了我尘封千年的记忆,泪水让我看清了我千年的思念。


        原来,我并不是一个平凡的人,我是后羿,是天赐的射日之神,是世世代代的天庇英雄。而那女子就是我的妻子嫦娥。她趁我熟睡,吃了王母赐我的仙丹,也是这样猛的转身,离我而去。

       其实那时候,我是醒着的,我是看着她吃下仙丹的,直到现在我仍然可以感到她转身的时候,我心中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我不怨她,她想要我生命都可以给她,何况是这颗对我毫无意义的仙丹。看着她离开时的凄楚眼神,我就明白她不是为求永生,她是怕我离开她而选择这样做的。但是,傻瓜,我怎么会呢?!难道我对你的爱还不足以让你对我信任吗?我是一个粗枝大叶的男人,不会浪漫、不会甜言蜜语,但我是一个专一执著的男人,认定了一份爱,我就会生生世世、一心一意甚至用生命去呵护它、守护它。

        她,我宿命中的女子,用爱化去了我眉间的那个结,但同时她也在我心头系上了一个结——永恒的爱和千年的思念,她让我一个人在这如火般炽热的情爱中饱受煎熬。然而看着她清冷的脸和苍白的唇,我知道她过的并不好。那是因为她对我的思念,是的,我很肯定。因为世界上了解她、懂得她、明白她的只有一个我,如同世界上了解我、懂得我、明白我的也只有一个她一样。我知道,她永远都是我的女人。

       我仰望穹空想找寻一点她的影子,看到的却只是那一轮冷月和那绵长无尽的银河。“嫦娥——”我喊着我心爱人的名字,期盼奇迹的出现。

      这时,天籁般的声音在耳边想起:

“恨绵绵、情悠远,人去爱犹在,有情无缘,悔不当初一朝错,久分离、常思念;

人茫茫、风剪剪,何处访故人,爱在人散,万丈红尘无所依,沐春风、心犹寒;

是谓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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