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这人世间虽然有些事像是天注定的,可人这一生过得好与坏也是全凭着自己的一身能力。
可有些人偏就不信。
那一年是个狗年,夏天异常的热。东沟庄上的天空总是乌云密布。村里的老人们搬着木板凳坐在村头的老洋槐树下乘凉,有的打牌有的下棋。张加喜摇着蒲扇端着茶杯晃着肥胖的身躯过来了,他慢慢沉下身然后“咚”的一声坐在了样槐树边的石凳上。拧开茶杯喝上一口浓茶,又在嘴里过了一遍往地上“滋”的一声吐了出去。
然后张加喜开腔了:“哎,我说。今年咋就这么热呢?热的人心里发闷。”
有人接道:“今年啊,准没啥好事,哪有这么热的天。”
“就是的。哎老张,强仁现在咋样了?听说当老板了?”有人问到。
张加喜听罢有些疲倦的靠在洋槐树上,不说话了,摇着蒲扇半眯着眼睛。
提到那个孩子,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张加喜这个人,年轻时候读过书,识得不少字,经常给村里红白事写对子。他研究过周易,对风水也只是一知半解,经常给村里新生的孩子瞎起名,给下葬的人家满口胡乱看地。不过到底村里读书的人少,人家也信他,就任他去了。
同村的李二根是他表兄弟。李二根老婆生了个儿子,办满月酒的时候张加喜去了。
张加喜问李二根这孩子叫啥名。
李二根说,叫李强。家里都不强,有了他,他以后就能强了。说罢咧嘴笑了。
张加喜夹着一根烟,敲着墙嘴里念叨,强,强,强……这个名不太好,强什么呢?哪里强,要跟人比,要强人一等,叫李强仁!怎么样?
李二根听完点头称好,好,好,强仁好,强仁好。
李强仁这孩子有些太活泼了,总是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算命的说他神魂不定,需要认个干爹治治他。
李二根问算命的要认谁当干爹,算命的说要认个大的,还不能动的,正好能拴住他。
李二根回去请教张加喜。
张加喜说,这好办!后面那山就成,又大,又动不了。
于是这山就成了李强仁的干爹。后来的故事,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时光飞逝,转眼过去了十八年。
李强仁十八岁了,在镇上一所高中读书。家境本就不富有的李家,又不得不年年为了李强仁的学费头疼。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李强仁是早当了家,回家之后帮助家里干农活,放牛羊。可是书却一点都没读进去,成绩在班里也是中下游。幸亏小时候常年在村子四圈疯跑,身体素质不错,体育很好。
这天晚自习下课,李强仁准备回宿舍。还没进宿舍门,就遇到了学校的恶霸王超,和几个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在一起。
王超是镇上一个超市老板的儿子,家庭条件不错,父亲开奥迪,自己穿阿迪。平日仗着自己家有几个钱,在学校里拉帮结派,看见漂亮的女孩要摸人家脸,看见好欺负的要揍人家。学生们对他是又敬又怕。
王超说:“你叫李强仁吧?我听说你最近跟赵楠走的很近啊?”
李强仁说:“没有,我跟她只是认识,朋友。”
“朋友个屁!”王超说,“识相就给我离她远点!她是我女朋友,你算个什么东西啊!”
李强仁强忍着怒火,无处发泄,也不敢发泄。赵楠是他隔壁班的同学,长相漂亮,性格有些内向,李强仁对她很有好感。但是碍于自己不太会表达,长得也不算帅,怕人家看不上自己,就一直是有贼心没贼胆。可不知道这王超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李强仁有些紧张的点点头说知道了。
王超一伙人骂骂咧咧的走了。
期末考试,李强仁数学英语这两科很差。看了半天题,没有一个会做的。索性在数学答题卡上填了几个abc就要走。
监考老师说都没过半小时,再坐一会。李强仁无奈的趴在书桌上看外面的风景。
光秃秃的树干上躺着一行沾上灰尘的雪,在寒冷的风中摇晃着,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层纱布。这让李强仁心里很是烦闷。
他想到了自己的家庭,父亲李二根总是喜欢蹲在门口抽旱烟,一大口一大口的抽,再一大口一大口的吐出来,抽的牙变黄了,变黑了,抽的肺也黑了。他知道抽烟的危害,担心瘦弱的父亲会因为抽旱烟抽坏了身体。
家里没钱,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在山窝里,来钱路子不多,无非是种地,放牛羊,砸石头卖钱。母亲身体也不好,有关节炎,疼起来的时候像天气预报一样知道今天要下雨了。李强仁想到这里胸口就堵得慌,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在重压着他。
考试结束后李强仁有些烦躁的下楼,楼梯口右拐旁边是个停车的地方,摆放着很多学生的自行车。李强仁看到有个熟悉的背影蹲在一辆自行车面前摆弄什么,李强仁看了一会发现是赵楠,车链子掉了,弄得她一手油。李强仁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车链子掉了。我帮你吧。”李强仁说。
赵楠抬头看他,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反射的光显得她的脸白的耀眼。李强仁看的有些沉醉。
“是的,那麻烦你了。”赵楠说。
于是李强仁蹲下帮她上车链子。
可世界上,就是狗血一样的巧合多。这一幕又被刚放学的王超看见了。
王超这时候是自己一个人,他没有上去,而是嘴里骂了几句就走了。
晚自习快下课的时候,王超来到李强仁的班门口,跟值班老师说,找一下李强仁。
李强仁知道他找自己准没好事,有点恐慌,但又不能不出去。于是就装作镇定的走出教室。
王超在前面走,李强仁在后面走。
李强仁问:“你找我什么事?”
王超说你来就知道了。
走到操场入口的时候,王超突然猛的一转身一拳打在了李强仁的脸上。突然的袭击让李强仁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他愤怒的捂着疼痛的脸,但是又不敢有什么动作。
王超手叉着腰用手指着李强仁说:“你他妈给脸不要脸是不是?嗯?今天你又跟赵楠一起干什么呢?”
李强仁想到了今天帮赵楠修车链的事。
“她车坏了,我帮她修车的。”李强仁说。
“我跟她没什么。”李强仁又补充一句。
王超冲身边人笑着,摇头晃脑的学着电视里黑社会老大的样子。然后上前拽着李强仁的头发说:“你别跟我说那些没用的知道吗?你觉得你自己有什么能力去追她?你个穷逼。”说完冲李强仁头上吐了口唾沫,然后跟旁边几个人大摇大摆的走了。
李强仁此刻感觉到异常的屈辱。他觉得这个时刻应该下一场大雨,来洗刷他身上所有的伤痕和屈辱,只有借着大雨,自己流下的眼泪才不会有痕迹。可是没有雨,天空还是又高又远,空气还是那么干冷,教学楼的灯光还是在照常亮着。
他想过报复,想过拦住王超揍他一顿。但是他知道,他这么做只会换来王超更加变本加厉的报复,他没钱没势,斗不过王超。也不能告诉老师,并不会从根本解决这个问题。他想要个公道的原因,只是因为骨子里的他,并不愿意接受自己如今懦弱的现状而已。
李强仁家里穷是有原因的。
他爸李二根有三个兄弟,家里的上一辈也穷,在村里都是数得着的贫困户。
就这样李强仁他爷,依旧成天打牌无所事事,李强仁奶奶一气之下改嫁,不跟他爷过了。他爸李二根在家里本来是老二,老大在三岁时候不幸掉水里淹死了,李二根就成了老大。
看着家里困难的局面,李二根很是着急。老三倒插门招走了,招到高树村了,离这也有百十里地,也就成别人家儿子了。还有老四在家,老四上了几个月扫盲班,也认得几个字,跟他爸一样成天也是无所事事在村里跟人厮混。
眼瞅着老四也要走老三的老路去倒插门了,李二根心急如焚,都走了老李家哪还有人。于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离开家门。带着几个烙馍,背了一壶水,抹了把眼泪就出门了。在外闯荡了一年,挣了两千多块钱回来。给老四把新房子盖了起来,用红砖,用水泥,盖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瓦房。给老四相了一个邻村的女人,然后开始给老四操办婚事。买了个黑白电视机,买了个凤凰牌的自行车,买了个衣柜。漂漂亮亮的把婚事办好,回头看看自己还欠了一千多块钱。
就这样,李二根没去跟老四张过口要钱。
于是,李二根这欠的一千多块钱,也就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的还,一直还到自己都快成家了还没还清。还好女方家里不在乎,觉得人好就行。其实那会普遍也都是穷,家里少一个人也就少一点负担,什么钱不钱,先嫁出去吧。
就这样,李二根成家了。李二根成的这个家,又是他借钱借出来的,他又借了一千多块钱。
于是这两千多块钱,就成天粘在李二根身上,像虎皮膏药一样那么难撕下来。
后来,家里生了个儿子李强仁。又添了一比负担,本来就不怎么样的家庭,又慢慢陷入经济危机了。李强仁上学的钱,又是他爸李二根东借西凑来的。可李强仁不知道,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要开始交学费了,他就回家管他爸李二根要。
“给我钱,学校交学费了。”李强仁说。
“这么快又要交学费?”李强仁的妈王红说。
“交,明早上给你钱交。”李二根说。说罢又蹲在门口抽他的旱烟,他知道又得借钱了。他没文化,没什么技术,出去打工也挣不到什么钱,身体还不好。不借,哪来的钱呢?
就这样,李二根是越借越穷,越穷越借。借到最后借给他钱的人都怕了,不愿意再借了。
最近有收石头的老板过来,山上砸石头卖的人很多。李二根也跟去砸石头卖钱。
这天天气晴朗,八九点的阳光有些许暖意和刺眼。李二根今天负责放炮。放炮要用长长的钻眼机将大石头钻出一个个窟窿眼,然后填上锯末,炸药黏土和雷管来引爆。
李二根放了很多次了,有经验,也不怕。
他跟往常一样在点燃引线之后踩了两脚周围的黏土,像让炸药炸的更牢一些。可是引线却突然灭了,他觉得奇怪,又弯腰去点,这时引线突然着了。这时引线剩的已经很短了,燃烧的引线速度比李二根跑的速度快一点,然后就听见“砰”的一声,李二根跟着炸起来的石头一起飞了。
李二根幸亏跑的远一点,炸药的气流把他抬起足有一米多高。他的右腿被炸断了,血肉模糊,骨头阴森森的裸露出来。
同事的人都吓懵了,看着被炸起来,又落到地上的李二根,他们都以为他被炸死了。直到看见李二根疼的抽搐起来,他们才知道他没死,一起上去查看伤势。到村里找了辆三轮车,铺上麦草垫床被子就往医院拉。
李强仁是第二天才知道这事,李家忙得慌了神甚至都忘了去学校通知李强仁。
好在李二根只是腿被炸断了,在医院急诊室里醒了过来,失血太多人有些发黄。李强仁坐在病床边看着憔悴的父亲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都是因为没钱,才去干这危险的活,都是因为没钱,才待在大山里干活。
李强仁心里下了狠劲,我不读书了,我要出去挣钱!
李强仁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李二根愣着神没说话,母亲王红在一旁也只是抹眼泪并不做声。李强仁知道,家里的收入基本都供他上学用了,四处借的都是窟窿。就连父亲这看病的钱,也是几家凑的。幸亏强势不是太严重,要不然这开销又是一笔巨款。
都得还呐!李强仁心说。这学是上不成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难道就没有我李强仁的一片天地?
于是,李强仁回到学校把书把被子都带了回来。他路过了赵楠的班级,想到了他为她修车链子的时候,还残留着幸福的感觉。又路过了王超的班级,想到了王超在操场门口打他的时候,心里又愤怒又屈辱。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心想。
于是,李强仁就这样辍学了。
尽管带着遗憾,尽管带着不甘。但是他还是屈服了,屈服于现实,屈服于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