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时候,尚香喜欢看三毛的书。那个传奇一般的女子对世人说:人生如茶,第一道茶苦若生命。
十四岁的初冬,尚香放假回家的时候,抓来一大把外婆放在厨柜顶上的土产茶叶,泡在家里那干净得被搓掉釉的大陶缸里。还不待茶叶从“团”舒展成“条”,她便迫不及待地牛饮了一大口。苦的她柳叶儿一般的眉,皱巴巴成一个倒八字。
“噗——呸、呸。”尚香呸掉茶叶。
生命真的是很苦呢,还有点儿烫嘴。
那天尚香抱着装“生命”的水杯,在夕阳里走向大姨家。栖霞晕染天际,扯出一线一线的虹光。
大姨有四个孩子,从大到小,三女一男。为了最小的那个表弟,大姨在羊城躲了十几年的计划生育。所幸,终于得子,二女、三女乖巧懂事,十里八乡,老师同学,长辈同辈,都称赞有佳,余生也算有望。
可惜。
村里人现在提起大姨,都有千言万语。
“啊!呀——香,香……”
不待进门,大表姐就双手挥舞着,脚边的大黑狗沉默的望着来人,黑黝黝的眼里有些光亮。
“唧唧,姐——吉。”大表姐口齿不清地喊着尚香。她很喜欢尚香,像婴儿一样的喜欢她。事实上,她也的确只比婴儿的智力高那么一些。
大表姐是大姨一生,最初的苦痛。婴儿的时候乖巧得十分不正常,几年后才发现孩子比小两岁的尚香笨,不会走路,不会说话,没有眼泪。
后来医生告诉他们,这个孩子智力有障碍,终其一生,都不会有和正常孩子一样的。
大姨一家认了命,一点点教她说话,走路,让她不至于那么无用而更悲哀。
“香香来了,别理她。”大姨出来招呼她,顺带有些粗暴的扯了表姐进屋,让尚香坐在老式的炉子旁。节能灯的光很是昏暗,老旧的电视上放着弟弟妹妹爱看的动画片。
“雪儿,你姐来看你了。”大姨坐进垫得厚厚的‘大凉板’上,抱住躺在上面的二表妹。很温暖的室内,雪儿还穿着很厚很厚的大棉衣,外边儿还裹了一床棉被,头上带了个毛线帽,套住光秃秃的脑袋。
雪儿最好看的是她的眼和发,笑起来的时候,好像整个夏天都在她的眼里,看得见花香鸟语。可是今天,她的眼像刚下过雨的小溪,斑驳得辨不清眸和瞳。脸又白又干,唇无血色,大姨一直尝试搓热她的手,那双像凝霜的枯枝的十二岁女孩儿的手。
她好像在看着尚香,又好像迷失了方向。从前每一次,包括得知自己得病后,她看见尚香都会扑过来抱住她,甜甜的喊她。
她的名字是尚香的父亲取的,因她出生在冬天,有雪的日子,所有人都希冀是“瑞雪兆丰年”,无奈的是,雪到底是承载了太多不好的意象。
从她的病确诊后,尚香总是心疼的看着她,可每次被安慰的都是尚香。
她说:“姐,我好喜欢你的头发啊,我的头发做化疗都掉了,妈妈说,给我买一个假发。我好开心啊。”
她说:“姐,我也想回学校上课,可是医生说人多的地方说会感染病菌,你可不可以教我啊。”
她说:“姐,你怕不怕我啊,我晚上想跟你睡,好不好嘛。”
尚香从不拒绝,很温柔很轻言细语地说:“好啊,真好啊。我等你好起来啊。”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女孩没有很长的日头了,她患了白血病。生还几率很小,医治成功可能很少的癌症。
此刻她被病魔折磨得脱了人形,尚香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皮包骨”,她周围围绕着森森死气,连最亲的一母同胞都不敢接近。比如此刻,她的弟弟妹妹坐在离她最远的有炉火的位置,心疼她却又害怕。大表姐却挨着尚香,轻轻的哄着妹妹,可能无知所以无畏。
大姨见她不认人,跟尚香解释。
“你妹妹她现在好多时间都在昏着,好几天没吃没喝了,香香啊……”
大姨还没说完,雪儿就哼哼唧唧地打断了。
“妈姆,妈——妈,哼——妈妈……”
大姨是个很暴躁很粗心的女人,气极教训孩子的时候,捞到什么扔什么。但是她这时很温柔很温柔,像抱婴儿那样抱着她的女儿,轻拍她的背,低声哄着。
“妈妈知道你痛,幺儿啊,妈的心更痛啊,都是妈没用啊,家里面穷啊,治不好你,但你要知道,这也是命啊……”
“大姨!”尚香有些生气,她很讨厌别人这样说,她知道这样不对,更多时候,她眼里盛不住的怜悯,对雪儿来说,伤害更大。但她讨厌这样的言语。可是谁是活该如此的呢?
人们给不了希望,所以劝你认命,才是最悲哀的绝望。
大姨没说话了,但雪儿仍在哀哀地叫,大姨猜她是要大便。小表妹拿来一个陶盆,放在火炉边,没有避着任何人,像对婴儿那样把屎把尿,因为她轻得很,也依赖母亲得很。可雪儿的器官早已罢工,半天也没有任何进展。她侧对着她,尚香有种感觉,雪儿厌恶这样,甚至讨厌在场的她,死亡太残忍,让人连尊严都不保。
“幺儿啊,让你姐抱抱你吧,妈妈去做饭,啊?”大姨从来说一不二,现在却很惯着她。
雪儿不说不,但她开始哭闹,虚弱又倔强地哭闹。仿佛牙牙学语的稚儿,不会言语,只能用哭来表达无助和不愿。
大姨也固执的把她交给尚香,去盛了白粥来喂她。雪儿不吃,母女俩对哭,最后做母亲的先妥协,让弟弟妹妹去给她买薯片。生病以来,全家的物质都向她妥协,迁就。
那个下午,尚香抱着雪儿,一片一片地喂她吃薯片,心却“噗通噗通”乱跳个不停,她很害怕。雪儿这一生,只有这一次没有黏她。
回家的时候,天黑黑的,尚香抬头看过,无星无月。小表弟送了她一截儿路,大黑狗跟着她们。
分别时,小表弟害怕又难过地问了她一句话。
“姐,雪儿是不是要死啦。”
尚香没回答,她不是表弟,还不知道“一语成谶”这个成语,更愿意相信童言无忌。走远后回望,大黑狗一直跟着她到家,以后再也没回过家。
听老人说,猫狗最有灵性,死的时候不愿死在主家,那反之呢?
回家的时候,水杯里的茶水冷掉了,更苦更涩,跟发酵了一样,放在厨柜顶上,尚香很久都没动过那水杯。
第二天回到学校,“第一道茶”又是很遥远的事了。班上又兴起一股“围巾潮”,尚香也被拉进大队伍。
向班上织围巾的女生请教以后,尚香织了一条短短的围巾,针脚歪歪扭扭,可围在脖子上很暖和,防风。
白血病患者的血是坏的,因为骨髓坏死了,造不了血,血循环不了,也变冷了。所以冬天对他们来说,是更寒冷的。她想把围巾送给雪儿妹妹,希望来年春天,能一起再看燕子筑巢,她依旧甜甜的喊她,听她说废话气话,和天真无邪地畅想未来的规划。
后来知道,那不过是个玩笑话。
等她考试完回家,所有人说,她三天前就死了。
大姨父带着尚香去上坟,绕过一个个山包,看见一座新坟。大姨父燃起火,放起鞭炮,他们把纸钱焚烧,絮絮叨叨地说话。对着一座新坟。
“这是你姐给你织的围巾,爸给你烧了,你姐来看你了,你就啥也别惦记了,我的儿啊……”
尚香一句话也没说,看着垒坟的石头,奇异地平静。她不是没有眼泪的表姐,也不是不悲伤,可那悲伤好像长在了骨子里,给别人看的话,要剜出来才可以。
趁天未黑,大姨父带着尚香回家了,山路转弯处,她回头看了看,新坟上插的白帆,在风里温柔的摇摆。
回到家,水杯站在饭桌上。外婆把它从厨柜顶上清理了。
尚香打开喝了一口茶水,冲到厕所去吐得天翻地覆。眼泪“哗”地流出来,胃酸泪水齐流。
“哇,好苦。”
尚香抹掉鼻涕眼泪,憨憨地地跟外婆撒娇,随手把水杯扔在垃圾桶里。
蜷在门外的大黑狗抬头望望她,又长久望着那杯苦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