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80年代,我成长在南方一个偏僻大山的小村。
那时候村里还挺穷,连黑白电视机都没有。要想看电视,我们这些小孩需要手持电筒,在漆黑的山路里,至少徒步5公里,到镇上唯一对全镇村民开放的一家店里。每一次看电视,因为没有前因后果根本看不懂,但我们依然觉得滋味十足。
可是,要去镇上,至少要得到父母的批准,否则就有可能被揍得屁股开花。因为山路险要,曾经试过有人夜行一不小心踩空摔进夹谷死掉了。
所以,漫长而又百无聊赖的晚上,村里的小孩都会聚拢在村头的大槐树下,伴随着皎洁的月光、满天的繁星,听着大人们讲故事,或者聊聊村里的人与事。
而我,就是认真聆听的小孩之一。
根据他们零零星星的讲述以及我的亲眼目睹,拼凑出八婆晚年前不幸人生故事。
二
八婆的丈夫,是新中国成立前的大地主。他60多岁时才娶了八婆为第三房姨太太,八婆当时才18岁,正值美好年华的青春少艾,是邻村一个贫苦家庭的女儿。
大地主明媒正娶的妻子已经不在,她膝下有一儿一孙子两孙女;二房姨太太40出头,只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八婆嫁过来后,表面是三房姨太太,实际上就是丫环,伺候着这屋里的每一个人。传说中,她悲苦的哭泣声时常在半夜从高墙深宅传出。
一年后,八婆生下了唯一的儿子阿瓦。可是,她并没有母凭子贵,在地主家里,依然是一个卑贱的丫环。
几年后,也就是1949年,新中国成立了,迎来了轰轰烈烈的土改。大地主一下被打倒了,他们家田地被分了,房屋与财产也被没收了。从没享受过地主家族荣耀的八婆,却因为地主的牵连,被剪成丑陋的阴阳头游街示众。
等政治浪潮过后,大地主和二房姨太太也因为身体不经煎熬而过世了。这个家庭剩下正室妻子下面的一家四口,以及八婆母子。
这个破零的家,除了八婆,都是娇生惯养的,根本不会种地。因此,八婆成了这个家的主劳力。她没有记仇,主动挑起了这个家,没日没夜地干,在艰苦的岁月让一家人都得以保存了下来。
三
到了80年代,中国大地上开始了实施单干。虽然还是很穷,但是基本的温饱问题已经得以解决。
已经60多岁的八婆,已经是风烛残年。按道理说,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可是,当时还是少女的我,看到的现实是,她独自住在巷顶废弃的牛棚,驮着背,颤巍巍地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孤苦生活。
继子与亲子,都住在新建的土砖瓦屋。那些新房,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她就像是被榨干了血汗的废物一样,随手就被丢弃了。
倒是我们这些小伙伴们,因为贪图那片废弃的牛棚屋没人光顾,时常过来玩“枪战”游戏。八婆总是坐在门口,看着我们这些嬉闹的孩子,脸上有着慈祥的笑容。而我们,也渐渐和八婆熟络,还给她捡柴禾。八婆特别疼我,时常把不舍得吃的一两个番薯,在寒冷的冬日捂在厚重的破烂大褂里,热乎乎的,留给我吃。
看我狼吞虎咽的狼狈相,八婆会开心得笑出满脸的皱纹。只是有时笑着笑着,会突然转过身去偷偷地抹眼泪。年少不懂事的我问她怎么了,她就说是年纪大了事情就反着来,哭就是开心。
四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关键人物就是我爸。我爸当时才40岁出头,因为拥有高中毕业文凭,在80年代改革开放之初,先是在村里担任财务一职,后来因为热心干事,在大伙当中颇有威望,就被推选为村支书。
我记得有一天,一辆小车开进了村里,飞起了一路滚滚的沙尘。80年代的小村,能看到拖拉机已经是稀罕事了,所以这小车一停进村里,全村人都知道了,纷纷从家里出来看热闹。尤其是小孩子,围着小车,用小手这摸摸,那搓搓,口里还不断发出“哇哇”的赞叹声。
这辆车,就停在我家门口。没错,开车的这个人,是来找村支书的,也就是我爸。而陪伴他而来的,还有镇上的几个干部。
他们关着门,在客厅里聊了大半天。接着,爸爸就带着这一行四人,在全村人的注视以及夹道簇拥欢送下,去了八婆所住的牛棚。进到屋里,他们依然关上门窃窃私语,有好事者扒墙头偷听,却也没听出什么来。
等到他们出来,就只看到笑成一朵花似的八婆。等到我爸他们离开后,大伙一下子围着八婆问有什么好事?八婆摆摆手,笑呵呵地说:“没有,什么都没有。”再问,八婆干脆在牛棚屋安静地坐着。大伙见问不出什么,慢慢地,就都散了。
五
宗族聚居的地方,根本没秘密。没多久,关于八婆的一夜暴富的故事流传出来了。
话说开车进村的人是个香港人,她来村里是寻亲的。据说他是八婆的一个堂弟,小时候因为家里穷而送养给一个私塾教师。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一家人偷渡到香港去了。80年代,已经在香港发家的堂弟想落叶归根。
无奈,因为本家子孙凋零,还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唯一确定的是八婆还健在,于是寻亲来了。因为是香港人身份,当时香港又没回归祖国,他只能向镇政府报备来意,在镇干部的陪同下才能来村里。
据说,他留下了一大笔钱给八婆养老,而这钱,暂时给村委会保管。
这个消息一出,八婆的亲子和继子继孙们,闻风而动。两家人马上第一时间去了牛棚屋。那狭小的空间,顿时挤了满当当的人,他们都对八婆嘘寒问暖起来,不管那时已经是晚上10点了。
积极的继孙,还马上动手把那些漏风的地方,用干稻草堵起来,说让细奶奶住得暖和些。四十多岁的亲子也不甘示弱,他马上让妻子回去拿了一床暖和的被子,换上八婆那已经看不出原来样子的破棉絮。
那晚,八婆的牛棚屋,非常热闹。听说八婆虽然困意连连,但依然硬撑着,她欣喜地拉着亲人们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贴心的话。对她来说,那是久违的温情啊。
六
从此,八婆的生活有了着落。儿孙们仿佛比赛一样,各种尽孝,吃的喝的用的,都能及时地送到八婆手里。
在有阳光的日子里,总会看见八婆在儿孙的搀扶下,慢慢地在村里溜达,直至逛遍了整个村每个角落。见到人,儿孙们总是主动停下说说话,还笑呵呵地说“家有一老是个宝”。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最后一站总是在我家。不但和我们全家打招呼,还一定要等着我爸出来问候八婆是否安康。然后他们抢着替八婆回答:“好着呢,好着呢,有我们照顾,身体好着呢。”
于是,我爸就很开心地笑了,说:“你们做得很好。”
无论是哪一家在此时都会故意神秘地贴近我爸的耳朵,说:“我家当然尽心尽力了,别人家就不一定了,说不定盼着老人家早死……”
爸爸往往不置可否,很快就说有事回屋了。
终有一天,八婆的亲子和继子继孙们打起来了。原因是八婆的亲子在村里跟别人说,继子给母亲的米里有很多是沙粒,简直是虐待老人。眼看传言传遍了大半个村,继孙担心养老钱份额会受到影响,恼羞成怒,一个拳头就挥过去了……
曾经的不孝子孙,如今为了谁不够孝顺动起手来,可真算新闻了。
最后,经爸爸调解,双方协商好各自负责的区域。而至于质量如何,爸爸作为村委会代表,会不定时抽查。
七
就这样,八婆在儿孙们的温馨照顾下,过了五年的好日子。那些辛苦了一辈子的女人们,不到六十岁就疾病缠身,最终尘归黄土了。可八婆转眼就六十五岁了,在村里算高寿了,却依然身子骨硬朗。
那些孝子贤孙们,侍奉了五年,终于开始不耐烦了。私底下,总会听到他们咒骂八婆:
“这个老鬼,到底什么时候才死啊?”
“她死了,钱就到手了,才是造福子孙啊。”
“活久了,她就把子孙的阳寿都吸没了。”
……
他们不但用嘴巴咒骂发泄不安,女人们还私底下找了巫婆“问米”:老人还有多少阳寿?怎么做才能让她早点成为祖宗牌位。一个村民在夜里外出茅房方便时,就看到八婆的继媳妇在村里的空旷地,穿着黑衣黑裤,拿着一个小人偶,朝着八婆房屋方向,喃喃自语,然后扎到它的心胸……
这件事,第二天就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我经过巷顶八婆住的地方时,看到她坐在门口,浑浊的双眼茫然、空洞、无神,望向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遥远地方。
我大声地叫了她几声,她都没有听到。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她才呆滞地转头看我,捂着心口,声音低沉而又沙哑地问:“妹头,恐怕阎罗王要派人来接我了……“
八
一个星期后的半夜,我家的门被拍得响震天,一个女人尖锐而又急切地喊着。我爸说了句,可能出事了,就赶紧披衣下床去开门。
到了第二天,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那个女人是八婆继媳,因为她丈夫突然羊癫疯发作了。而全村只有我爸有一辆摩托车,可以快速到镇上请赤脚医生来,我爸当然义不容辞了。也刚好赤脚医生来得及时,要不然八婆继子差点就要咬断舌头了。
这件事,明显吓到了她。第二天,听村民说,迷信的她,认为请赤脚医生医治是治标不治本,她丈夫肯定是有什么脏东西附体了,要去请十几公里外的“活神仙”,为她丈夫做法,赶走脏东西。
我爸听说了这件事,亲自去了八婆继媳家,说他和那个“活神仙”关系不错,他请对方肯定愿意来,而且还能少付钱。加上我爸有摩托,来回方便些。村支书主动帮忙,继媳当然千恩万谢了。
这时,我就觉得很奇怪了。平时妈妈“问米”求家宅平安,爸爸都笑侃她迷信,还趁机教育我要努力读书,相信科学。这次怎么这么积极地参与呢?我有点疑惑。
九
那个久负盛名的“活神仙”请来了。她舞刀弄剑,还撒了一大把米和蒜头,嘴里念念有词,折腾了整整一夜,最终在太阳出来前结束了法事。
八婆继媳问她,脏东西是不是已经被赶走?“活神仙”喝了一口茶,坐在椅子上,似乎损耗了非常大的精力。随后,她压低声音对继媳说:“如果是脏东西,以我的功力,半夜就可以,怎么会折腾到早上。”
“那到底是什么猛鬼呀?”继媳马上觉得周边阴森森,害怕地问道。
“牛头马面,是阎罗王派来的。我这次为了你,可是连阎罗王都给得罪下了,伤了他的手下“,“活神仙”闭目养神,接着说:“这次的祸事,是你惹来的。如果你还不知悔改,你丈夫的阳寿也差不多了。”
继媳妇大惊失色,忙问怎么回事。
“活神仙”说她利用邪魅之术咒婆婆死,而这个婆婆偏偏是阳寿未尽之人,她这么做就是为难阎罗王,所以阎罗王就派了牛头马面来教训继子。最后,“活神仙”说,要想她丈夫长命,就要顺着阎罗王的心意,好好侍奉婆婆,让她自然而终。
继媳妇见“活神仙”竟然知道她用妖术咒婆婆的事,被吓住了,自然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了。
此后,她便一心一意地伺候八婆。而八婆亲子见她这么尽心尽力,害怕到时算遗产时他拿得少,便重新燃起斗志,和他们一家比着谁更孝顺。
十
此后,我到县城读高中,关于村里的事渐渐地知道得少了。每次节假日回家,我总是习惯到巷顶看一看八婆。而八婆一年不如一年了,她开始慢慢地不记事了。
我跟她打招呼,刚开始想一下还能想起是谁,然后紧紧地抓住我的手,高兴地喊:“妹头,你回来啦。”到后来,我高三时,她看着我,茫然地想了老半天,却怎么都想不出来我是谁,只能答非所问地说:“好好好,我都好。”
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的开心。虽然她已经彻底不记得我了,可是我每次见她,总能见到她布满皱纹的脸,笑得像绽开的花骨朵一样,美丽极了。我想,她是真的很满足很幸福。这,就很足够了。
高考结束后,我又回到了村里过暑假,等待高考成绩。
也就是这个暑假,八婆在一个夜里安详地睡着了,宣告寿终正寝。她的儿孙们挑幡买水,为她得体地送了最后一程。
九九四十九天后,八婆的儿孙们一起来到我家。我爸抢在他们开口之前,对他们说,因为八婆最后这八年,他们尽心侍奉,是名副其实的孝子贤孙,所以为他们申请了“模范家庭”称号。
不要小看这个称呼,全镇只有5个。他们后辈要想在镇上开店,村里会有专项资金扶助的。
看我爸压根没提八年前香港人留下养老钱的事,八婆的儿孙们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毕竟,当初八婆和我爸从没承认过有这件事……他们也不好质问了。
而有了“模范家庭”称呼,对他们来说,荣誉有了,日后的资金扶助也有了,还是有好处的。
十一
四年后,我大学中文系毕业,留在改革开放的前沿地深圳,从事文字工作。
十年后,有一次“十一”回家和家人团聚,聊起了村里的人与事,其中就有八婆。那时,我爸早已不再是村支书了,我便笑着问我爸年少时藏在心中的疑问:
一、那个香港人既然不是八婆堂弟,那来村里干嘛?
二、他一直倡导不要迷信,怎么主动给八婆继媳找“活神仙”?
我爸听到我的疑问,仰头哈哈大笑,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心想这里面肯定有故事。后来听了我爸逐一道来,谜团顿解,我对他的敬仰简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了。
当年,我爸刚升任村支书,他一腔热血,想为村里做点事。我爸是孝子,他看到村里人大多数并不孝顺父母,有些老人甚至因为儿孙彼此之间推搪,没办法吃饱穿暖,而最严重的是八婆这一家子。
于是,我爸想从八婆这一家着手,做一个典范出来,然后引导父慈子孝的村风。
刚开始,我爸不知道怎么着手。后来,镇里来了一个香港人,说要寻亲,范围大概就在我们村周边。镇里的干部找到我爸,说我爸熟悉乡情,帮忙寻找一下。我爸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了。
在帮完忙后,我爸请求香港人和镇干部配合他演一出戏。他们听了我爸这么做的初衷,非常赞同,便配合了。
于是,我爸带领他们去八婆家时,就跟八婆说镇里干部来慰问贫困老人家。如果别人要是问起,让她说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八婆也就一直按照我爸说的做。至于八婆堂弟寻亲,养老金暂存村委会一说,是我爸故意放出的消息。
十二
本来我爸只有这一招。可是没想到五年后,八婆还很硬朗,她的儿孙开始不尽心了。那时,八婆继媳还做了那种咒骂之术。我爸有点头痛怎么处理后续的事。
正巧了,八婆继子羊癫疯发作,迷信的继媳想请“活神仙”作法“治本”,我爸才又想到了第二招。
因为我爸和“活神仙”所在村的支书认识,而且关系不错。于是他就抢着代劳去请她,目的就是让她配合做一些事。
于是,“活神仙”对继媳说的阎罗王那一套,完全是通过我爸得知了她利用所谓妖术的套路,然后反套路她,让她深信要对婆婆好,自家的丈夫才能保住阳寿。
这两招,让八婆生命的最后八年过得非常幸福。
八婆寿终正寝后,我爸也估算到这些儿孙们会来找他兑付八年前风传的所谓“养老钱”。但是我爸从来没亲口承认过有这件事,所以基本上他们也奈不何他的。但是,我爸还是想了一招“模范家庭”以安抚他们。
时隔十四年,听了爸爸的讲述,我才完全知晓了八婆的整个故事。
我把两个大大的拇指伸到了我爸眼前,必须为他感到无限的娇傲。他为一个孤苦一辈子的老人,争取了一个幸福的晚年,简直是帅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