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魔法

当我始终看不清眼前那片海,我开始觉得娃娃可爱。

小时候,家里的堂屋总是堆着大堆大堆的玩偶娃娃,熊、兔子、小猫、小狗……好像是把森林里的动物都搬来了。每次妈妈把那些已经完工的娃娃装进大袋子里后,都要在她的小本子上记一笔:灰熊,50打;兔子,30打……

妈妈是玩具厂的女工,老家俗称“做玩具的”。她的工作就是从厂里拿来做娃娃的材料,再将其做成成品去“交工”。

印象中,妈妈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一堆娃娃里,像个魔法师一般,针线就是她的魔法杖,翻娃娃、揣棉絮、缝补,用丝线给娃娃做鼻子嘴巴,甚至连娃娃的爪子上的“肉垫”,都是用线勒出来的。

妈妈向来是个心细的人,她做的娃娃几乎各个都惟妙惟肖,毫无瑕疵,也很少返工。

当我长大跟别人说起,这个他们都不禁朝我投来羡慕的目光,“你的童年一定很幸福吧?像长在迪士尼乐园的公主那样。”

我淡淡一笑。

他们不知道,娃娃对很多人来说是玩具,是童话,是梦和治愈,但那时候对我而言,更多的是冰冷的商品,是一个个会吞噬时间的怪兽。

那时候我最害怕两件事。一是爸爸检查作业,第二就是看见妈妈背着满满的麻袋从娃娃厂回来。

因为那就意味着,我去和小伙伴跳皮筋的愿望又要泡汤了。

无视我的哀嚎,妈妈故技重施揪了揪我挎到脚跟的脸,笑嘻嘻道,“丫头,我们一起玩玩具吧?”

玩玩具,是妈妈为了让我跟她一起干活编织出来的美丽谎言。

曾经我是真的相信,她的一切行为都是母爱的驱使。她一步步地教我,从翻娃娃,到缝补,给娃娃系蝴蝶结,每一步都极有耐心。

夏天的风从后院吹来,轻轻撩拨妈妈额前的头发,露出她仿佛装了月光一般温柔的眸子,她的声音也很温柔,像无数个夜晚哄我睡觉那样。

“对,没错,就是这样,你真聪明。”她总是这样夸我。

我那时觉得,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懵懂无知的我就这样做完了一个又一个娃娃,每成功一个我都骄傲地举在妈妈眼前晃荡,“妈妈,快看。”

妈妈满脸欣慰,说我是世界上最有天赋的小孩。我信了……

直到后来,我的手法越来越成熟,速度越来越快,堆在我面前的娃娃越来越多,而妈妈夸我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还会挑我的毛病……

我悟了。

我亲爱的妈妈呀,温柔得像月光一样的妈妈,竟然是一个“pua”高手,所有的耐心和夸赞,只是为了让我早点“出师”,然后成为她的“下手”。

“妈妈,人家说大人不能骗小孩。”我开始反抗。

妈妈一脸无辜,“我没有骗你呀。”

我把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娃娃往地上一推,“这还不是骗我,说是玩玩具,你就是想让我跟你一起干活。”

“怎么会呢?你看,这兔子多可爱,你看你做得多好。”

妈妈拿着娃娃在我眼前晃荡,笑得眼睛弯弯的,她那被母爱包裹着的“阴谋”天衣无缝,我就是一次次在这样的糖衣炮弹里败下阵来。

但那次,我轻轻一推,起身拍拍屁股,像个小大人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妈妈 ,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当初那个小孩了,我现在一点也不觉得娃娃可爱。”

妈妈对着我的背影喊,“你去哪啊?”

“我要去跳皮筋。”

“大孩子都不跳皮筋的。”

“……”

后来,我虽然没有完全摆脱妈妈的控制,但是我的反抗也取得了一定的阶段性成果。

她将我的工序缩减到,只要翻娃娃,给娃娃系蝴蝶结,偶尔赶急工时帮忙缝补。

后来我逐渐不那么讨厌娃娃,是因为娃娃似乎还有着另一种功能。

惹妈妈生气时,我会扭扭捏捏地坐在一边自觉拿起娃娃做活,故意做得不好,然后被妈妈无言地丢回来。

我举着那撇嘴的娃娃,小心翼翼地问,“妈妈,这个娃娃她为什么不开心啊?”

“……”

“哎……大概也是有一个不懂事的坏小孩吧。”

妈妈还是不同我说话。

门外月亮扯了一卷云把自己遮了起来,月光却从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漏了陷。

就像妈妈躲在娃娃背后,却总也忍不住的笑意……

我也用试图用这样那样的方式重拾一个孩子理当对娃娃存有的梦幻想象,去填平童年过早现实的湖泊。

但陪妈妈做娃娃还是占据了童年大部分的时间,那导致我常常对娃娃怀着深深的厌倦。

看着妈妈不停地往娃娃身体里揣棉絮,我仿佛觉得那娃娃像是一个尖嘴獠牙的怪兽,专门吞噬孩子的快乐时光。

后来的某一天我对妈妈说,“妈妈,你知道吗?你的针把我童年的泡泡给扎破了。”

可是妈妈哪懂这些,她只是一边做饭一边笑着回忆:

“你小时候啊,可爱得紧,总是陪我一起做玩具,鼓着腮帮子笨笨地跟着我学,那么小一个人儿,好像要被埋在娃娃堆里。有时候我在做娃娃,你就在我边上写作业,写累了,还会拿着音乐课本给我唱歌听。别人都觉得做娃娃闷得很,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就觉得那堂屋的风吹得我心里软软的。”

妈妈跟我不一样,她的心像个漏斗似的能筛掉不快乐的记忆,总也不记得我跟她闹过的脾气,想起我时,就像是那飘扬的儿歌,尽是些纯粹的美好。

我突然明白原来那些一个个堆在我面前的娃娃,都是妈妈的说客,是妈妈想从我这渴求陪伴的一种笨拙伎俩。

只是那时的我已经是一艘离了岸的船。

当我始终看不清眼前那片海,而回头,码头上也再没有成堆的娃娃,我开始觉得娃娃可爱。

每回走在路上看到娃娃机,总觉得那里面盛装着的,是妈妈的魔法,是一段流淌的时光。

那段时光,日久月长,像是一弯汩汩流动的泉水,浸着风、星星、月亮,还有淡淡的花香。

在那流动的倒影里,妈妈轻轻地说,“你跟娃娃一样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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