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死亡
昨晚梦到了太爷爷,在他去世以后,我曾经无数次地梦到过他,但是每一次在梦里都是背对着我,而且从来不会在梦里与我讲话,这是第一次,他面对着我,而且还和我讲了话。
我能清晰地记得,推开陈旧的大门,太爷爷躺在一张很破的床上,看到我进来,他轻轻地叫了一声,晓晓,你来了。我走上前,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奇怪的是,他明明已经是骨瘦如柴,可是那双手却满是力量,我能感受到他的温度,让我不自觉地握得更紧。
“老太,他们说你要走了。”
太爷爷突然很安详地笑了一下。
“晓晓,你莫要害怕,人都是要走的,你再多看看我,记得老太长什么样子,以后就不能看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想把他的样子永远地刻在心里,他很虚弱,但是头发很茂密,还是像以前那样的自然卷,皮肤是深壑色的,脸上斑斑点点,皮肤褶皱着,眼眶深凹,让眼球显得更加明亮,真是奇怪啊,他不像是要离开了啊。
然后,我醒了,坐在床上,开始怀念我的老太。
刚刚的场景我并没有亲身经历过,从老太生病住院开始,我都没有见过他,在我的映像中,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二舅爹的那辆很大的商务车上,那个时候,二舅爹忙于工作,所以他把老太送到我们家,想让奶奶帮忙照顾,那个时候,我正在奶奶家过寒假,二舅爹把车停在奶奶家的门口,然后下车开始和爸爸爷爷奶奶寒暄,我知道太爷爷在车里,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地爬上了车,车后面的座椅被拆掉了,铺了一层的被子,太爷爷躺在被子上,好像不能动了,看到我,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笑着摸我的头说,嘿,小姑娘,又长高了,他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一直朝我看,我凑到他面前,压在他身上,嬉皮笑脸地说,老太,是我啊,我是晓晓啊,他看着我,朝我看了一眼,然后把头转了过去,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车外的人听到我的哭声,连忙进来把我抱了出去,连声责备,我反复的咕哝,老太不认识我了,老太不认识我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单独和太爷爷独自相处,但是太爷爷好像没有记得我。太爷爷生了五个孩子,奶奶,大舅爹,二舅爹,二姨奶,小姨奶。自从太爷爷搬到我家,每天都有人来我家看望他。奶奶不让我进太爷爷的房间,所以每次有人来时,我总是偷偷摸摸地溜进去,蹲在墙角,看看那些人坐在太爷爷的床边,听他们大声地喊太爷爷,可是太爷爷从来没有回答过他们。
有一天,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老人走进奶奶家,老人的腰快弯到了地上,后背别着一个长长的烟杆,戴着一顶圆圆的帽子,胡子都白光了,他喊奶奶的乳名,奶奶正在吃饭,连忙起来扶着老人去太爷爷的房间。
我也偷着溜进去,像往常一样蹲在那个角落,这些天,我看惯了那些来看太爷爷的人,他们有人喊太爷爷叫叔叔,有人叫大爷,有人叫姑父,但是太爷爷有时候在昏睡,有时候朝他们看一眼,就不再搭理他们,然后他们走出房间,每一个人都是一副很遗憾的表情,有人还会挤出几滴眼泪,握着奶奶的手,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屁话。
老人进了房间,不像其他人一样,直奔床上的太爷爷,急切地叫太爷爷,而是把床边的椅子拉开,坐在太爷爷的身边,眼神很平静地望着太爷爷,叫了一声,竹斋,我来看你了。
我望着他很震惊,因为他叫太爷爷的名字,没有任何代号,当时我的年纪很小,我一直觉得太爷爷的名字对我来说是一个秘密,没人知道,我想起来了那个午后,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太爷爷坐在我身边。
“晓晓,你知道一斤棉花重还是一斤铁重吗?”
“当然是一斤铁重啊。”我不假思索。
太爷爷哈哈大笑。然后问我:
“你知道老太叫什么名字吗”
我望着他,摇摇头。
说着,他拿起铅笔在我的作业本上写了他的名字。
老太叫李竹斋,这名字真好听,我好喜欢啊,拿粉笔在家里的墙上写满了竹斋,竹斋,然后被老太拿着拐杖追着满院子跑。
老人把背后的烟杆拿了出来,点上了烟,我看见烟嘴是一个墨绿色的石头,很漂亮。老人舒服地翘着二郎腿,嘴角上扬,然后把烟杆递给老太,语气嘲讽地说了一句,老东西,你要不要来一口。
我离床很远,但是可以看到太爷爷的头明显朝他偏了一下。老人哼了一声,然后好像是自顾自地说了一句,你怕是没有机会了,然后叹了一口气。
后来我窝在那里睡着了,等我醒了,老人已经走了,此后的每一天,老人每天都会过来看太爷爷,我有时跟着进去,有时不进去,因为其他来看太爷爷的人哭天抢地的表演更让我感兴趣,而老人每次进来就只坐着吸烟,也不说话,每天抽完一杆烟就离开,对我来说比较枯燥了,所以我看了几回,就不再进去了。
一天,爸爸妈妈都回了奶奶家,我很讨厌在这个时候看到他们,这意味着寒假要结束了,不得不回家了,所以一直在大门口的沙堆旁玩沙子,不愿意见到他们,可是老爸老妈那天并不爱搭理我,没有责备我,也没有问我寒假作业做得怎么样了,而是一直在厨房里忙着。
临近中午的时候,一辆豪华的汽车开进了庄子里,由于路太窄,车子掉头的时候撞上了门口的猪圈,被蹭掉了一大块漆,从车上走下来三个人,一起上前去检查车子,发现被撞得不轻,女人开始小声地责备着男人。然后他们发现了我。
“小孩,老陈家是这里吗?”
我站起来,点了点头,指了指我家。
能看出来,这是一家三口,女人烫着离子烫,穿着高跟皮靴,身材保养的很好,男人穿着黑色的长大衣,皮鞋很亮,一下车就开始吸烟,还有一个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很冷淡,穿着短款的外套,让我印象最深的是脚上的鞋,那是一双白色的板鞋,配着淡蓝色的牛仔裤真好看。很多年后,我稍微长大了一点,才知道那叫阿迪达斯。
然后他们顺着我给指的方向进了我家,我继续蹲下来玩沙子,不一会,老妈急匆匆地过来喊我,看到我在玩沙子,开始喋喋不休地骂我,哎呦,小祖宗哎,你在干嘛,你是几天不打就皮痒痒是吧,还不赶紧去洗手。
我不情愿地去洗手,听到爸爸和那家三口在堂屋里喝茶聊天。
“对,读小学了,叫晓晓,学习挺好的,也听话,就是不聪明,脑筋有时候转不过来。”
“没事,只要学习态度端正就好,笨点没关系,女孩子嘛,不需要做什么大事。以后嫁个好人就行。”
这段对话给我留下了无穷尽的阴影,很长一段时间,我真的一直以为我是个笨蛋。然后妈妈把我拽进去,一屋子的人,桌上摆满了爸爸妈妈从家里带来的茶具,地上都是烟头。
“来,让二姨奶看看,你就是晓晓吧。来,这个给你。”说着递给我一个袋子。
我看着爸爸,爸爸示意我收下,我拿着。
然后二姨奶又开始摸我的脸。
“你看,这丫头长得真好,二姨奶告诉你哦,女孩子以后不能玩沙子,还有啊,走路的时候要把腰直起来,肚子吸起来,这样才有气质。”
我害怕极了,眼泪在眼眶里含着,生怕掉下来,二姨奶好像发现了,急忙放开了我。
刚脱离了二姨奶,爸爸一把抓住了我。
“来,看看这是你表叔,今年刚考上南大的研究生,你可要向他好好学习。”
我看着阿迪达斯,心想恶狠狠地想着,你不是说我是笨蛋吗,还学个屁。
中午趁着他们吃饭的时候,我一个人躲在房间拆二姨奶给的那个袋子,那是满满的一袋子的奥利奥,当时看着一床的奥利奥,当即决定原谅二姨奶说我是一个笨蛋的事情,如果做笨蛋有奥利奥吃,那我愿意做一个笨蛋。
我拿着奥利奥像往常一样躲在太爷爷房间的角落里,然后二姨奶突然进来了,我吓得赶紧把袋子放到地上,以免袋子发出声响。
“爸爸,我来看你了。”二姨奶顺势坐在床上。
“爸爸,我知道你埋怨我不来看你,可是我真的忙啊,友钟刚当上了局长,小凯又刚考上研究生,小凯的奶奶身体也不好,哎,爸爸,你说你在这遭什么罪呢,你不如赶紧走了,让我们大家都清静,你也别再麻烦我姐和姐夫。”
我愤恨地想着,我不要奥利奥了,我就是要记仇。
吃过了饭,二姨奶一家要离开了,然后让阿迪达斯再去看看太爷爷,他不情不愿地走进了那个昏黑的房间,然后敷衍地望了一眼,叫了一声外公,就走了。
那天我也和爸爸妈妈回家了,就再也没有机会蹲墙角了,回家没几天,有天中午,我还没有放学,妈妈就来学校把我接走说要带我回奶奶家,刚拐进通往奶奶家的小路,就看见二姨奶家那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门口,我走进院子,整个院子里全是人,大家都低着头,屋里传来撕心裂肺般的哭声,我能听得出来,是二姨奶的声音。
太爷爷走了,好像大家都很悲伤,所有人都在哭,二姨奶叫着爸爸,让爸爸回来,不对啊,她那天不是希望老太赶紧走吗?他们给我穿上白色的丧服,让我跪在太爷爷的身旁,让我哭,我说我哭不出来,爸爸揍了我,然后我就真的开始哭,因为很疼,我边哭边看着躺在地上的爷爷,哇,老太,你怎么变得这么小了?你的卷发呢?哇,他们都怎么了,这些大人都疯了吗?他们的哭声怎么像在唱歌啊,我看着周围的人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更加害怕了,哭得连鼻涕都出来了。
许久许久,我在村庄里遇到那个在太爷爷房间吸烟的老人,他的腰弯的更厉害了,后背还是别着烟杆,蹲在太爷爷曾经住过的那个房间的外面,我学着他的模样,把手交叉着塞进衣袖里,顺势也蹲下来,太阳照在我们两个人身上,刺得睁不开眼。
“我老太不见了,他们说他死了。”我转过头对老人说。
“嗯,没事,我也快死了,马上就能见到你老太了。”
然后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把烟杆拿出来,准备点烟。
“我来帮你吧,我来帮你点烟。”
然后老人朝我笑了一下,把洋火递给我,我从黑色的烟袋里拿出烟叶塞到烟杆里,然后看着烟叶燃烧,一闪一闪,内心不由得高兴起来。
太阳快落山了,奶奶还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回到家里,好黑啊,静悄悄的,我好害怕,走进堂屋,看着墙上用红色的粉笔写着的竹斋,竹斋,突然间好想太爷爷,然后习惯性地走到太爷爷的房间,才发现太爷爷不在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一瞬间感受到心脏在疼,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望着太爷爷睡过的床,哭声越来越大,咦,原来我不用被揍也能哭出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