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有座小房子,尖屋顶,刷了乳白色的漆,最顶端还插上了一只彩色的小旗子,闪闪地站立于一片灰暗砂砾之中。房子的门半开,屋里隐隐透着灯光,灯光温柔地笼罩着一个圆润的女人,她的屁股与椅子上的坐垫隔了两个拳头的距离,就那样飘在椅子上方,她似乎丝毫不觉这样的坐姿难受,只是专心的对着灯光将手中的线头穿进针孔里。她钻石样的眼睛将昏黄色的灯光吸收进了瞳孔又发射出幽蓝色的光,就像是从太空看地球的颜色。
女人也常常会坐在门前的长椅上望向地球,从月亮上看过去远远的地球像一颗玻璃弹珠,在太空中漂浮滚动。她痴痴地望着,有时候也会忘了时间,从日落一直坐到快两周以后的日出,坐到她身上灰布长裙融化到月亮的灰黄色之中。
月亮真是寂寞啊,女人偶尔也会感叹一句,不过也没有人听得见,连她自己都快忘了现如今的声音是不是还温柔。一面手掌心大小的镜子里显出女人的脸,她提了提眼角,又顺着摸到耳垂,皱纹倒是没长多少,眼睛也还是明亮,但是耳垂上的银环不知道又是哪晚飘走了,她也无意去寻,她相信缘分这种事,该回来的总是会回来的。她又将镜子晃了晃,镜子里露出背后的环形山,银灰色上面偶有凸起的大石块,坑坑洼洼的寒冷与寂寞沿着镜面反射给女人,女人耸了耸肩膀,扣上了毛衣开衫的纽扣。毛衣已经很旧了,边缘还有磨损的痕迹,不过这并不妨碍它仍然温暖体贴,当然也许是因为这件毛衣上充满淡淡爱的气息。
女人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但又算不清楚,便如同赌气似地将手甩至膝盖,却又被轻轻托了起来。她真的数不清这是多久以前她的先生给她买的毛衣了,她只记得他们第一次到达月球的时候,那淡黄色的月亮乳浆十分诱人,混浊的凝乳之中掺杂了小虫,矿物盐等,像是炼乳里加了葡萄干,她偷尝了几口,月乳在她嘴里慢慢融化,融在舌尖,顺着喉咙漫延,整个口腔都弥漫着香甜的气息。他们一行人带着大勺和木桶,舀一勺便用力掷回地球的海面,来回运作才能够在月亮离开地球之前将木桶填满。其中有个男人,名字她已记不得了,每次投出的那勺乳浆总会被引力拉回落到他的头上。而她总在一旁偷笑那男人发丝沾上的几滴月乳。
女人很想念地球,很想念她的先生。站在远离地球的月亮之上,她总无法体会到完整感,她觉得她不再是她了,她不知她到底是已死过一次还是仍然活着,没有地球她似乎什么也不是。
指甲泛起的淡白色的光略微晃眼,她又抬头望向地球,不知为什么好像这晚的地球大了些,依稀可以看清海湾附近的房子。说不定有栋还是她的家呢,谁又说得准,她笑起来。
她拢了拢衣袖,从坐姿起了身,缓缓地飘回了屋。她换上了一条真丝睡衣,粉色淡淡得很符合她今晚的心情,她有一种预感,她相信缘分,该相逢的总会再相逢。她在枕头上喷洒了些香水,虽然她无法品尝这香气,但仍怀着愉悦庄重像是执行某个仪式。接着,她滑溜溜钻进被子,抿了抿嘴,嘴角带出弯弧,然后闭上了眼睛。
“该起来了。”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像是在她枕边响起,她迷糊地睁开眼,太阳光格外强烈,她用手掌遮挡在面前,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意识到刚才那一声很久没有听过的人声,她猛地睁开了眼,将手拿开,手重重地摔在了膝盖上,面前的老人白发苍苍,皱纹在面部分割,银色胡子下嗫嚅的嘴唇发着紫。她叫起来:“你是谁!”她的声音不再温柔了。
“欢迎回家!”老人的声音仍是微弱地可怜,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闷哼。
女人终于发现她到了一个有重力的地方,就好像她曾经的地球。“地球!地球,我回来了?”她哑着嗓子喊了出来,昨日还细嫩的手臂现在布满了老人斑,一块一块触目惊心。她摸了摸自己脸,干瘪粗糙,皱纹也硬得凸了起来。她顺手又摸到了耳垂,那银环完璧归赵了。
她回来了,面前的男人是她先生,而她也在一瞬间补上了过去不知多少年的时间。她老了,和面前的男人一样老,可是她回家了。她最终回来了,真是应该高兴啊,不是吗?
她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去触摸面前的老人,又缓慢地倾身。两个老人相对着靠近,一点一点,像是数着拍子,在第八拍的时候,干燥的略微起皮的嘴唇相碰在一起,像是带着凉意的月乳,融化在唇中央。
Ps:中间那段是借用了卡尔维诺的《宇宙奇趣全集》的第一篇故事《月亮的距离》,本来打算续写下去,写当初那个被独自遗留在月亮上的武贺德太太。但还是感觉船长先生压根儿就不太在乎她。干脆写了两个相爱的老人,不过这两个老人也许是平行时空的武贺德夫妇呢,谁又说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