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开始对那未知的故事产生了畏惧与抗拒。他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对是错,只想带着归霁离开这里,让对与错全都掩埋在这西府逍遥谷的黑土之下,永不见天日。
因为无论对错,都已是覆水难收。
远方忽而响起一个别样的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叫人思念。傅沉一瞬睁开了眼睛,天地变化,满目樱粉,而在海棠树下的石桌旁坐着的人,正是他的师傅。
傅沣的样貌还很年轻,与他对坐的平溪道人也不是现在这般苍老的样子。
“你不知道,他们瞧我的眼神,就跟瞧个怪胎似的!”
一手提着酒葫芦,傅沣往嘴里扔了颗花生。
“那也是你的师门。阿沣,你不该做得那么不留情面!”
“连前辈也要来骂我不仁不义吗?”傅沣不为所动,仰头就是一口烈酒,“在古悼山的那些年,我受够了。这些年,我也受够了。各门各派想必也早就受够了他们的目中无人!祖师爷创了这么多法阵与符咒,是让徒子徒孙去干正事的。结果他们倒好,揣着这些东西正事不干,光想着敛财了!”
平溪道人抬手示意他把酒葫芦放下来,痛心疾首道:“你心中有苦,早些找我来诉就是了。说出来,你心里也好受些。但何必把事情做绝!阿沣,你实在是太冲动了!”
“就因为我不是阵修也不是符修,他们就不待见我。”傅沣索性把酒葫芦扔了过去,“灵修怎么了?他们凭什么看不起我们灵修?凭什么非逼着我学符咒法阵!阴阳皆是大道,凭什么被人瞧不起!要我说,早晚有一天这修真界会是我们灵修的天下!”
他应合着点头,“此话不假。但经你这么一闹腾,我们灵修很快就得挑大梁了。”
“前辈你可别劝我,也别埋汰我,我这是替我们灵修做了桩好事!”
“但你也得罪了所有阵修和符修,而且你还在同丹修和器修抢饭吃。风起云落,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轮回不息。”平溪老道看着手里傅沣的酒葫芦直叹气,“你也不怕无澜派祖师爷半夜入梦找你拼命!”
“卜前辈,我是个灵修啊!”傅沣借着酒劲抒怀,“还是个正值当打之年的灵修。也许我野心是大了一点,但这世间哪个修士没点儿野心呢!我知道自己成不了你这样与世无争的圣人,因为我追名逐利,想要在修真界有一席之地。但他们瞧不起我……全都瞧不起我……”
“没人瞧不起你。”平溪道人把他的酒葫芦夺下来搁在了桌角,“阿沣,你醉了。我让小易送你回去歇息,等你一觉睡清醒了我们再聊。”
傅沣一掌拍向了桌子,发出了沉闷的响声,不甘道:“我是踩了无澜派一脚,还把他们踩在了脚底当做垫脚石,让他们没法翻身。但这是谁逼的?无澜派弟子逢人就说我的坏话,诋毁我傅沣的名声。就算我是只任劳任怨的兔子,被逼急了还不能咬人了?说我忘恩负义,那我就让他们好好瞧瞧什么叫做忘恩负义!”
“你这何止是忘恩负义了!”他站起来去扶他,“你这叫卸磨杀驴。”
“他们无澜派不是挺厉害吗?都受了祖师爷的亲传,想来本事也了得。不就是些法阵与符咒,再创就是了!”
“你自己就是从无澜派里走出来的,也知道没那么容易。”
傅沣站得东倒西歪,“那我锻造灵石灵脉就容易了?凭什么他们能拆我的台,我就不能拆他们的台!”
“你小子今天是真喝多了!”平溪道人扶着他也是行得踉踉跄跄,“坏事干也干了,你自己心里过意不去,怎还跑到我这里来发酒疯叨叨个没完了!”
“我没错!”
“是!你没错!一会儿去梦里跪着跟你师傅和祖师爷说理去!”
傅沉远远望着,心里说不出的怀念。他想念师傅,想念他还在的日子。但他知道这不过是个幻影,这里的一切都只是平溪道人给自己看的回忆罢了。
南越派与无澜派的恩怨,他不是不知道。正因为知道,这段记忆于他而言并不新鲜。他站在这里看完了这些,只是不舍,不过是为了追忆。
身后有了动静,他回身一望,便望见了另一番情景,叫他不由地再回首。然而海棠树下,已经没有了那蹒跚而行的二人。
傅沉复又回过头来,眼前是泞湖的波光粼粼,那二人已是换了装束正沿着岸边散步。他们神色凝重,正在说着什么。傅沉听不清,便往前走了几步。他无所顾忌,因为知道自己并不会被瞧见。
“麒麟碧不是个好东西,我劝你还是趁早毁了它。”
说话的是平溪道人。
“卜前辈是能感知到什么不对劲的吗?”
“不祥之气,戾气,还有怨气。”
“就没点儿好的?”傅沣显然不太相信,“这可是被塞外人传得神乎其神的东西!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
“你是个阴灵修,应当十分清楚。它虽然是天外来物,灵气浑厚,但受到戾气与怨气的冲撞,很不稳定。”平溪道人驻足,神色十分凝重,“阿沣,不是我不肯帮你,但这是有违天意的东西。我劝你还是……”
“别说得那么绝对嘛!虽然这东西是有点儿邪乎,但它的确是个好东西。”
“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一说,走捷径是要付出代价的。当断不断,害人害己!”
“行了!”傅沣沉了口气,看起来有点无奈外加失望,“前辈不帮就不帮吧!我自己回琅琢天山试一试也无妨。”
平溪道人严肃地提醒他,“当心走火入魔。我们阴灵修本就行在阴阳两界,最容易走火入魔了!”
“哎!”他这一声叹得刻意极了,“谁叫卜前辈不愿相助呢!”
“我有我的原则。”
“那我也有我的追求,那咱们谁都别劝谁!”
“你啊!”平溪道人摇了摇头,心知也是劝不动了,“什么样的师傅教出什么样的徒弟!有你这种德行的师傅,难怪小沉也是个倔强的性子!”
“说到那孩子……”傅沣眸色中的嚣张与洒脱一瞬暗淡了下来,“我本想让他承我衣钵,毕竟他是我的第一个徒弟,又是我从小带在身边养大的。”
“怎么,他定性了?没择灵道?”
“没择阴灵道,也没择阳灵道。你猜怎么着,他择了剑道……”他失落长叹,“他居然择了剑道!哪怕他选的是符咒或者法阵,我都能授他良多。但他偏偏就选了剑道。除了御剑外,我又能教他多少呢!他那张脸,在中州自己闯荡肯定是要吃亏的。”遂仰天继续长叹,“我现在倒是有点儿理解我师傅了……”
“都说养儿方知为母的艰辛,你这又当爹又当师傅的终于也开窍了,不容易!”
“当年我择了灵道,在无澜派也是独树一帜。师傅对我那么严苛,多半是想让我多学点无澜派的本事,防身以备不时之需。”他追忆着,不禁微红了眼眶,“他必然知道我会比同门早出山,怕我在外头闯荡吃亏,所以才心急了,逼得我那么紧。但我却恩将仇报,将师傅活活气死了。我对不起师傅,更对不起无澜派。”
“你师傅在天有灵,知你悔改了也就不会太过苛责于你。”平溪道人忧心忡忡道,“但这些年,无澜派上下的日子过得太苦了。你要是有心,多帮衬着点。”遂又摇了摇头,“罢了,我怕你去了也是被他们打死的命。而且依你的性子,知道自己理亏了,也定然不会还手。”
傅沣沉了口气,“我心里有谱,会看着办的。”
傅沉眼睁睁地看着一行人走远了。他没有跟上去,望着他们的身形渐渐虚化,最后消散在春光之中。他不知道平溪道人还会给自己看哪段过往,但隐隐感到了更深的焦虑,因为他们提到了麒麟碧。
从旁传来了一个略显陌生的声音。寻声望去,就见卜易慌慌张张地往这里跑。他还顶着原来那副皮囊,清涩的脸上淌着汗水。
“师傅,师傅!不好了,出事了!”
另一旁也现了回应之声。傅沉不用回头都能辨出那是卜行老儿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慌成这样!”
“师傅!”卜易大口喘着气,“无澜派掌门往琅琢天山去了,说是要替天行道。”
“什么?”看起来已过知命之年的平溪道人迈开步子大步流星,“阿沣走火入魔的事情传出去了?”
卜易嗯了一声,“其他长老们都知道了!”
“那怎么只让归崆出头?”
“毕竟有恩怨吧!”他也是瞎猜的,“此行大抵是揣着替天行道的幌子去了清理门户了。”遂踯躅道,“师傅,怎么办?”
老道走得太快,有些喘,“也不知道他人有没有到琅琢天山。阿沣现在的状况,怕是又要闯祸!”
“您这是要去寻其他几位长老吗?还是要去琅琢天山?”卜易跟在后面也是脚底生风,“去纪墨郡,御剑路上至少也要三日!”
“我不去,难道眼睁睁看着他身败名裂吗?”
“我的意思是……”他顺了口气,“我怕来不及,我指的是救命。”
平溪道人嘴上默了少顷,脚下的步子却更快了,“他要是真出了事,也总得有人收尸。他那几个徒弟还小……”
身后逼来了一阵压迫感,让傅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在平溪道人的记忆里能有这般气场的,除了平溪道人本尊,还能有谁呢!
“我师父……”傅沉陷于震惊之中,“他那时走火入魔了?”
他听到了平溪道人的叹息声。
“其实在那之前的两年,你师傅就已经走火入魔了。那时你们都还小,这件事情你师傅就一直瞒着。”
“可他却与你说了。”
“我毕竟是五长老之一,这其中也另有隐情。”
“他半点都没表现出来……”傅沉攥紧了双拳,极力地去回忆那两年的蛛丝马迹,“我们一直在他身边,却都没发现……”
“这是他飞升的一道坎,可惜他没能渡过去。本该入元婴却误入了魔婴。但你师傅他到底是个灵修,即便误入了歧途,他尚且还能控制住自己。只是……”他顿了顿,“小沉,你应该还记得那一日的事情吧!”
傅沉怎能不记得!
那一日归崆只身踏入了琅琢天山,在连岳峰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归崆在那里启阵,将闲杂人等一并拦在了外面。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当事二人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但傅沉还记得在那之前发生的事,记得自己被他掀翻在地,以及他朝着傅濒心口踹过去的那一脚。他记得傅灀与傅淼跪在他身前拽着他的衣角哭喊着卑微地哀求,也记得归崆那张冷酷无情的脸。
那一夜,琅琢天山无人入眠。圆月挂在漆黑的苍穹上,最后伴着寒冷夜风自连岳峰而下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响彻天际,震碎了山石。
连岳峰在那一夜坍塌了,形成了一道断崖,山石外露,触目惊心。而直到两日之后,他带着傅涟才在崖底碎石中找到了傅沣破破烂烂的尸骸。傅沣摔得粉身碎骨,胸口一个拳头大的窟窿触目惊心,连头都掉在了几步开外,落得个死无全尸的结局。也就是在那一日的午夜,卜行道人带着卜易匆匆赶到。
“魔元难控,损心损身。即便你师傅是个厉害的灵修,他能控制得了自己一时,却不能克制一辈子。小沉,你师傅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不能苟活于世。他一直担忧自己失控闯下弥天大祸,怕连累徒弟们,所以早早地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最后的心愿不过是想把你们几个再带大一些……”
傅沉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不信……”
“在你师傅命陨前一年,他就不再碰那麒麟碧了。小沉,那时你也有十四五岁,应当记得。”
傅沉记得。他记得师傅把麒麟碧封印在了山心密室内,并叮嘱他不要让任何人靠近那个地方半步。之后数年,麒麟碧就成了个传说,各派再也没见过它。直至傅涟及冠那一年,他才感知到了麒麟碧的灵气,才让它重见了天日,也由此唤醒了诸君对它的神往。
“那一日连岳峰的事情,其实我始终都认为是你师傅借着归崆之手了此残生,是他偿还无澜派的一种方式。他并不至于打不过他那崆师兄,毕竟他习的是水性术法,而归崆习的是土性术法。五行相生相克,且他们还是师出同门。就算后来各自为营彼此生疏了,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丢掉性命。我本以为来得及的……”
傅沉闭上了眼睛,觉得平溪道人的声音越来越远,变得空灵而又缥缈。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推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是非颠倒,而所有人都在指责他。
“不……”傅沉痛苦地摇了摇头,“你骗我!你费尽心思来骗我这里,是因为你想把阿霁从我身边抢走!还有麒麟碧……”
“小沉,你心中已然有了是非之分。可惜与你师傅当年一样,你也选择了逃避。”平溪道人的声音绕梁,“别再执迷不悟了,小沉!魇魔影响心性,你要克制它,不能让他控制你。不要走你师傅的老路,迷途知返吧!”
“不!”
傅沉暴呵一声,周遭气流忽而反转,横冲直撞似要将这一隅之地撕得粉碎。另一股力量继而参与了进来,蛮横地梳理着,继而接过了主动权。他感知到了,那是来自于傅涟的灵力。
然而那两股灵力却交织在了一起,如同织起了一张细密的渔网。而渔网之外,传来了归霁惊慌失措的哭喊声,一遍又一遍无助地喊着他的名字。
傅沉立刻调动起全身的灵力,想要冲破它的束缚。
三股灵力撞击在了一起,一瞬间天崩地裂,如画景致支离破碎。
猛然坐起,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叫他不禁捂住了心口。他咳了好几咳,头晕目眩中,他看见了躺在身旁的归霁。鲜血滴在了青石地上,留下了一连串的痕迹。傅沉爬了过去,整洁的衣衫染上了腥红,却阻止不了他将她抱进怀中。
此时,他怕了。怕自己抢不过平溪道人,怕与她从此阴阳两隔。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