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斜地照进屋里,像往常一样,她慵懒地蜷在躺椅上,阳光洒在她脸上,映出岁月的痕迹,她轻抚着那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嘴角微翘。照片上的她那么年轻,水灵灵地就像是一个大门口那棵槐树花苞似的,可如今......她瞅了瞅镜子:“真是老了。可你呢,咋还这么年轻?”她的手指停留在身旁的少年身上。茶几上放着一个的牛皮箱,满满地盛着已经发黄的信封。
她叫耿玉,那个她思念的少年叫徐国邦。二十五岁的时候,她送他离开,今年她六十五岁。耿玉探身拿出一沓信,小心翼翼展开,喃喃自语:“总觉得整理你的信可以让时间过得快一些,就这样边整理边等你,不知不觉四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我也给你写了很多的信,却不知要寄去哪里。咱们孙子思邦今年要考大学了,儿子儿媳可紧张了,啊,你肯定好奇我为什么不紧张,呵呵,那孩子像你,可聪明了,我一点都不担心。”
展开的第一封信是国邦七八岁时第一次出远门寄给父母的,字里行间透着甫接触外界的兴奋与激动:“父亲母亲,今天我随叔父去西湖游玩,这儿可真美。儿子记得去年读乾隆的诗,如今身在其中才知道诗里描述的意境,儿子想长大之后和父亲母亲就住在这里。可是叔父说了,这里不允许居住,儿子好奇,这么多屋子我们为什么不能住进去呢?”耿玉望着信痴痴地笑,她记得公公婆婆告诉她当时看到这封家书,他们也是笑得前仰后合呢。如今这封家书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儿子说了,最近在找技术人员将你的信修复一下,这样我看得就不会吃力。”
第二封信是国邦十几岁时去外地上军校时第一次写回家里的——“亲爱的父亲母亲,你们身体可还好?儿子一切都好,军校的日子尽管苦些,但我甘之如饴。我和新同学相处得很好。我们天不亮就要起床训练,吃过早饭去上早课,天擦黑才回来......”耿玉眼前浮现出丈夫挺拔的身姿、黝黑的面庞,大约是少年时的刻苦训练才塑造了国邦健硕的身材。耿玉还清晰地记得国邦临走前一天,也是在这样柔和的夕阳里,他们站在门口那棵大槐树下,她把头埋到他的臂弯里,轻抚着腹部,喃喃道:“国邦,你猜这是个男孩子还是个女孩子。”国邦笑的像阳光一样灿烂:“咱们有了一个儿子,若这是个女孩就好了。”“人家都说女孩随父亲,若是个女孩,像你这么黑可就糟了。”耿玉说着,“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紧跟着豆大的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强忍着,怕丈夫察觉,身体却像筛糠一样抽搐起来,国邦拥着她更紧了,他在她耳边低语:“你放心,我会活着回来的。”
屋里光线暗了,耿玉起身开了灯,又拿起了第三封信。
......
第十封信,国邦说到一个月前训练时不小心扭伤了脚,写信时已经痊愈了。婆婆还跟耿玉抱怨:“国邦总是这样,报喜不报忧的,我总担心他要出啥事不告诉我们。”
......
第二十四封信,耿玉还没看,嘴角便不自觉地上翘,连脸上的皱纹都弯出了幸福的弧度。“母亲,我在军校上学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姑娘,她父亲在观城小学教书。您不是一直要我成家吗,我想带她回去给您看看......”几年之后,徐国邦结束了军校的学习生活,回到家乡。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媒婆们抢着上门给他介绍媳妇,父母自然眉开眼笑,谁知他一概拒绝。忽然有一天,国邦一声不吭就走了,公婆看了这封信才知他心里早就有了主意,觉得既好气又好笑。不久,国邦带着耿玉回来了。婆婆当时拉着耿玉的手舍不得放手,欢喜得不得了。
再往后的家书便是国邦参军打仗时寄回来的了,总共四封,耿玉宝贝似地保护着。
“......你的身体还好吗?记得多买些维他命,补充营养......保护好自己,父亲母亲还要辛苦你照顾。纸短情长,万望平安。”
“很久没有写信回家了,很挂念你们。孩子是女孩吗?孩子起名字了吗?叫双安好不好?战争很残酷,每天看着一个个战友倒在血泊里,我却无能为力。我所能做的只有守好自己岗位,为国家尽自己的一份力。我不能保证保全自己,我希望你能理解,将二子抚养成人,也算圆了我的愿望......”
“.......思念。”
“战争很快就能结束了,你放心,我很快就能回家陪你了。”
但是从此之后,耿玉再也没收到他的信。满心欢喜的她以为很快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丈夫,一拨一拨的军队从前线撤了回来,其中却没有国邦。
她开始不安,她通过各种关系打听丈夫的下落,因为伤亡人数太多,战场情况复杂,谁也不能确定国邦的生死。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丈夫为掩护战友和其他十几人脱离部队作战,但他们都没有归队。几年来紧绷着那根弦在那一刻断裂,身心俱疲的耿玉已经忘了是怎么走回家的。那段路好长,可是她还有一双儿女和公婆,他们还要依靠她。她走走停停,泪如泉涌。
如今,耿玉回想起那段时光已经不会流泪,她一生的泪都在那几个月耗尽了,年过花甲,内心反而生出一种踏实。为着一句“你放心”,耿玉等了四十年,她相信即便国邦去了天堂,也会在那儿等着她。
耿玉轻轻合上牛皮箱,视线越过窗口落到墙头那开得正盛的槐花上,幽幽的花香荡漾在小院里。“风舞槐花落御沟,终南山色入城秋”。朦胧中,当年那个魁梧挺拔的青年慢慢走来......